他不知道自己震惊的是什么，是道玄果然已经入魔，还是，道玄竟然会把自己的牌位放进祖师祠堂里，甚至还为了自己守灵，连门人弟子都不顾了。
大殿里阴风呼啸，万剑一心神震荡之下，连萧逸才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此后，祖师祠堂里多日无事，万剑一便有很长时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个清楚。
这世上既有修真一途，有诡谲如南疆巫法、鬼道异术者，再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都不足为奇了。他身死而魂魄不灭，这事若是放在凡人身上，自然是怪谈，但以他这一身修为，以青云山千年洞天福地之精妙，却也不无可能。
至于他为什么会到祖师祠堂里来，显然是和道玄立的那块无字灵位有关。
没想到道玄如此执着，万剑一不由苦涩地想，没想到道玄竟然会这么看重他这个“罪人”，和那些声名显赫的祖师们一起歆享香火。
而道玄他……
　　倘若道玄还有一分的清醒，就不会放着青云门不管，放任门中内乱到这个地步。
道玄整日里在祖师祠堂打坐，状态却越来越差。万剑一当年是见过天成子临终模样的，如何不明白这就是诛仙反噬入魔状况——想必，在那与兽神的一战中，道玄最后还是开了天机印。
祖师祠堂里一片安静，万剑一就这样长久地、长久地看着道玄。
百余年前，亲手把长剑刺入恩师天成子的胸口，自以为必死、却被道玄暗中救下之后，他和道玄之间，便一直是相看两厌的冷淡。他不记得自己曾给道玄看过什么好脸色。
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道玄变做现在这幅样子。
　　　　还不够么？
万剑一漂浮于半空，在历代的祖师灵位间，在摇曳而明灭不定的烛火间，像是对着漫天神佛，又像是对着自己的深心，静静而问。
在亲手杀了入魔的师父之后，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唯一剩下的师兄，也走上了这条物万劫不复的路。
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生最重要的人，都挡在了天下苍生之前，都毁在了诛仙古剑之下。
他想闭上眼，可是魂灵并非躯体，他做不到，只能看着道玄的状况每日愈下，起先，还是清醒的时候比入魔多，渐渐地，他已经完全无法压制反噬，祖师祠堂里整日黑气缭绕，只在偶尔林惊羽到来时，才会稍微收敛片刻。
万剑一想起来，道玄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林惊羽太像一个人。
　　　　道玄仅剩的那一份清明是留给谁的，万剑一没法装着不知道。

他最近一次在祖师祠堂见到道玄，是田不易前来探望，试图劝回入魔的道玄。两人争斗起来，结果也是如万剑一预料的那样：田不易打不过他师兄道玄，不敌被擒。
只是有一点，万剑一却没想到。道玄没有杀田不易，反而带他离开了青云山，不知去往哪里。
此后，祖师祠堂又空空荡荡起来，极少有人前来。万剑一整日对着那些灵位，有时候想起道玄，明知入魔已不可挽回，可想起那日争斗的情景，还忍不住存着一分希望。
毕竟，道玄也没有真下手杀田不易么……　　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阴阳相隔，他被困在这一方灵牌上，对世间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许多日后，万剑一又一次见到了道玄。
祠堂外阳光明亮，青云毕竟灵山妙地，飞扬的檐角外，老树清幽，鸟鸣婉转，一派仙家景象，道玄就这么顺着小路走了过来，远远地，万剑一却已经看出，他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许多。
走近了，才看清他披头散发，一身墨绿道袍破破烂烂，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万剑一只觉得连呼吸都开始痛了起来。　　　　道玄真人在迈过祖师祠堂门槛时，一只脚忽然收在了空中，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不过很快，他就抛下了所有的犹豫，径自走入黑暗的大殿中，取来三炷香，对着灵位笔直地跪了下去。
“青云门历代祖师，不肖弟子道玄……”
道玄跪着，万剑一飘在空中，看到他捏着香的双手微微发抖，额上也开始有冷汗渗出。
万剑一忽然就开始恨自己只是个鬼魂。　　如果他没有死，这个时候，他应该是陪在道玄身边的罢……固然他和道玄之间隔阂渐深，但是大义当前，多年师兄弟的情份也在，他又怎么能放着道玄为了天下苍生落到如此境地，一个人在此苦捱。
他这么想的时候，祖师祠堂内，黑气忽而猛地窜升而起。
阴沉的风环绕而起，在这大殿内呼啸着，万剑一却产生了某种不合时宜的庆幸：有这样的狂风和黑气遮挡，他便看不到道玄的脸，不用亲眼看着他在戾气和反噬间的挣扎痛苦了。
可他却又以这样的庆幸为耻。
黑气越发浓郁，把道玄真人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在狂风呼啸的间隙里，漏出一点压抑着的、不知是低吼还是怪笑的声音。
一块牌位忽然掉了下来。
仿佛时间在这一瞬里凝滞，一人一鬼同时静了下来，看着掉落在大殿正中的那块空白牌位。
万剑一的位置更高，所以看得也更清楚。　　他看到在阴风和戾气消退之后，道玄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几分，却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安静中。片刻，他闭了闭眼，有一行水迹顺着面颊滑过，滴在那空白灵牌上

　万剑一觉得，好像真的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滴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可随后，又见道玄将右手伸进左袖中，再拿出来时，指间已经红了一片，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他就这样拿过那枚空白木牌，写了几个字。
道玄的笔迹，万剑一再眼熟不过。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兄，如今，这最后一次，他就这样看着那几鲜红的血字，在道玄手下，以他最熟悉的字体，一一出现。　　青云门万剑一之灵位！
他不知自己该作何想，少年时向并排向灵尊扔的石头，七脉会武上双剑相向的那一句“师弟承让”，初见诛仙古剑时相视一眼的惊惧与决然，弑师前一夜未熄的油灯，还有共同犯下大罪时，他抖得厉害，竟拔不出插在师父胸口的剑，那只按在他手背上的、温暖而坚定的手……
　　百年前的少年激昂、意气风发，百年间的心灰意冷、蹉跎时光，一起翻涌而来。
他还记得，那一个夜晚，跪在天成子尸身前的时候，那是青云仙山最冷的一天，以他们的修为，竟然也会因为跪久了而冻得双腿发麻，而他们说了许多话，或许是这辈子最多的一次。
他说：“师兄，以后你当了掌门，如果，如果也有那么一天，不得不请出诛仙古剑……”
两个人的目光，越过师父的尸体碰在了一起。
尔后，道玄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你杀了我罢！”
这句话犹然如新，在此时此刻，轰地一声闯入了万剑一的脑海，如同惊雷炸响。
　　　　于此相对地，整座祖师祠堂猛地晃动了一下——不，不止是祖师祠堂，而是整座青云山，是山摇地动般的剧变，是他万剑一周身的，整个世界都在震荡！
万剑一悬在半空中，勉强稳住心神。
　　在剧烈的震荡中，眼前的场景竟然都被打碎了，灵位，香烛，蒲团，道玄，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又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绞在一起，如同漩涡乱流，把他一同卷了进去。
万剑一用最后的念力追着漩涡里那道墨绿色，紧紧追着……
然后眼前一黑。
……

再次醒来时，还是在祖师祠堂，只不过是在祠堂外的树林边，一地的落叶，周围阳光正好，他穿着最简单的灰布衣服，手里还拿着扫帚。
万剑一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愣了愣，又看向自己手里的扫帚。
方才的心神震荡的激烈情绪还残留在他脑海里，令他喘息不止，可眼前的场景却又是如此祥和，正是青云道家仙境的平静淡然，和鬼魂、漩涡、天地剧变之类的事完全扯不上关系。
而他……似乎是活着的。
万剑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确认了这一点。
他沉默着，望向祖师祠堂的匾额，片刻，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拖着扫帚走了进去。
一切摆设都和他记忆里的一样，蜡烛，香炉，案几，蒲团，就连烛火跳跃时投下的阴影都那么熟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一切都没来得及发生。
万剑一走到摆放着的众多灵位前，只见最近的一代青云掌门灵位，赫然正是天成子。
如此，此刻的青云掌门，应该还是道玄真人。
而在那案上，灵位们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干净磊落，也没有他自己的空白灵位。
万剑一沉默地凝望着这一幕。
渐渐地，一个猜想在他心里浮起——他好像，很可能，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万剑一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扫帚，有片刻间，他放空了思绪，宁愿什么都不想，不去想方才的剧变，也不去想更早之前的、道玄师兄用血写下的那几个字，就让脑海里这么空白着，从一切的震荡中抽离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渐渐打起精神，思索着应该如何先去弄清楚眼下的局势。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听这声音纷杂，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在祖师祠堂，这可是很少见的情形，万剑一于是靠在了门边，从阴影里往外看去，果然看到四个人正往这边的小路上走来。
也都是他认识的，一个矮胖之人，乃是大竹峰的田不易，两个美貌女子，小竹峰的水月和苏茹，看苏茹的发饰打扮，想必是已经嫁做人妇，而为首的、为首的是——　　　　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正走在这几人最前方，披一件长长的墨绿道袍，身形挺拔，容貌清雍温润，阳光落在他身上，干净而明朗，正是这天下人心目中的仙家高人、正道领袖风范。
万剑一退回到阴影中，低下头去，却捏紧了扫帚，在竹竿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青云山祖师祠堂，一向是没什么人来的，只不过今天，苏茹忽然心有所感，想起恩师和诸位师叔师伯的音容笑貌，便派宋大仁去给小竹峰的水月大师传了个信，邀她一同上山拜祭。这一幕正好被田不易看见，田不易和水月一向相互看不顺眼，这一回，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居然也破天荒地要求一同前来，只不过在一路上，这两个人都没有正眼看过彼此罢了。　　　　三位首座长老前来拜山时，道玄真人正站在碧水寒潭边。
云海缭绕，那一袭墨绿道袍迎着山风飘摇。待三道流光御剑落下后，道玄真人转过身，听完苏茹的话，露出些思索的神色，忽而眉头微皱，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反正我今日里无事，也有些时候没看过师父他老人家了，便随你们一同去罢。”
于是四人就这么一路来了祖师祠堂。
这并非青云门里正式的祭祖，所以，也没有多少复杂的繁文缛节，四人以道玄真人为首，进入昏暗的祠堂大殿后，先是行晚辈礼跪拜，然后依次拈过三炷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中。
大殿里一片寂静肃穆。
青云七脉分治，传承道统各有不同，他们四人又是临时凑作一处，真来到了历代祖师面前，顾及着彼此间的香火人情，一时间，反倒无人开口说话。
“列位祖师，师父，真雩师伯，郑师伯……”半晌，还是道玄真人率先说道：“弟子道玄，这里还有田师弟、苏师妹、水月师妹，一起来看你们了。”
他身后的田不易、苏茹、水月一起行礼。
有他开头，几人各自对着祖师灵位说了些话，无外乎都是本脉如今如何，今年又收了多少弟子，有几个天资出众的，已经修炼到了何等境界云云。
道玄真人站在一旁，把这些话听在耳中，面上神色淡淡。
忽而，他注意到，大殿两根红色的朱漆立柱间，一面黄色的帷幔后，有人正在扫地，扫帚从老旧的帷幔下轻轻伸了出来，从他站立的脚边扫走了些灰尘。
道玄真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一刻钟以后，田不易、苏茹、水月等人也说得差不多了。道玄真人见他们拜祭完毕，便来送三人离开，迈出祠堂外时，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住了脚步。　　苏茹一愣，“怎么了，道玄师兄？”　　道玄真人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目光从祖师祠堂的檐角外掠过，看向了更高远的天空，默然片刻，说：“你们先回罢，我还有些话……想单独对恩师说。”
　　田不易、苏茹、水月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　　片刻，田不易咳了一声，
“……既然如此，掌门师兄，那我们就先走了。”　　道玄真人含笑点头。

说来也巧，此刻站在祖师祠堂外的，正是当年亲眼目睹弑师的那几人。无需点透，田不易等人心知道玄和天成子之间的事，也不多言，当下便沿着小路迅速离去。　　道玄真人目送他们几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间，转身回了祠堂。
再一次步入祖师祠堂，熟悉的阴沉昏暗让他眉头一皱。他还是去拿了三炷香，走到天成子的灵位前，慢慢地在蒲团上跪下。　　　　不知什么时候，那扫地老者从后殿走了出来，站到他身旁。
道玄真人没有理会他这种近乎无礼的举动，对着天成子的灵位，低低地叫了一声：“师父……”　　他开始，慢慢地、慢慢地，说着青云山上发生的事。
万剑一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听道玄对天成子说他昨日去过幻月洞府，见到历代祖师留下的遗训，就又想起了师父；说这些年执掌青云，心里念着祖师基业，兢兢业业，没有一天敢于懈怠；说他修行上遇到了阻碍，前辈留下的道法里，颇有艰涩之处，夜深人静时，想再来听师父的教诲，却已经不可得了……　　　　末了，道玄还跪在地上，却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万剑一知道道玄在对自己说话。他本想去问道玄现在是什么年景，可见到道玄之后，却又知道已经不必了：道玄如今的修为正在上清巅峰，离那传说中的太清境，也只有一步之遥。　　道玄从未向他隐瞒过自己的修行进展。　　所以万剑一知道，按照道玄的修为进度推算，如今，应当大致是苍松叛逃的三四十年前。
他没有说话，道玄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便又向天成子的灵位望去，神色间凝定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剑一叫住道玄，本是想着，既然不知为什么重新回到了过去，总要做些什么，多少也该向道玄提一下醒，譬如让他多多注意苍松，有个防备，免得日后事情又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当真见到道玄后，他却又改了主意。　　道玄如今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口，无暇旁顾，把门中刑罚防卫之事交予苍松，也是迫不得已。他在此时出言提醒，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干扰道玄的心境，令他突破太清境界更加艰难。
万剑一说：“我只是想着，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
道玄明显地一怔，诧异地转过头来。

　万剑一却已经又低下头去，拿着抹布，开始慢慢擦拭摆放灵位的供桌。
　　祠堂内一片安静，又片刻，道玄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在明灭不定的昏暗烛火中，深深地望向万剑一佝偻的背影，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此后，足足有三年，万剑一都没有再见过道玄。
祖师祠堂依旧是人迹罕至，他的心境却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他开始重新捡回荒废许久的修行，渐渐地，凝滞多年的太极玄清道境界又开始缓缓上涨，苍老枯朽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变得年轻，慢慢地回复盛年时的巅峰状态。
仿佛当年叱咤风云的豪情与壮志，又重新回到了这具躯体里来。
　　除此之外，万剑一也反复思量过从前的事。
在那一份不知道应当算是“前世”还是“未来”的记忆里，道玄第一次重伤之际，在青云山上动用诛仙古剑，便已遭到反噬，此后，在兽妖大劫中，更是强启天机印以至于直接入魔。
魔教攻山，倒也罢了，早做防范便是。
只是兽妖却是个麻烦，南疆一向是在焚香谷的势力范围里，且不说道玄愿不愿意听他的话，就算愿意，青云门也很难插手南疆事务……不过总算如今距那次浩劫尚且还有几十年，大可以慢慢调查，再做打算。
修行，扫地，时间就这样如流水一般过去，直到某一天，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远远望去，延绵起伏的青云山脉都笼罩在雨中，一片云烟渺茫。四面树林里俱是雨声，万剑一独自站在滴着水的屋檐下，手里拄着扫帚，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便准备转回祠堂里去。
他忽然顿住了。
一个身影，正从远处小路上往这边走来。他没有打伞，披一件墨绿道袍，长衣广袖随着风雨倏忽飘摇，却不沾丝毫水气，如同出尘的仙人一般，在漫天的雨幕中飘然而至。
他自风雨中而来，走入祖师祠堂大殿檐下，却又有意无意地，停在了万剑一面前。
万剑一说：“恭喜师兄。”
这么说着，他心里却并不觉得高兴：青叶祖师以下，千年来的第一个太清境界，对于青云门来说，当然是幸事；可是对于青云掌教来说，足以驱使诛仙古剑的修为，却是不幸的开端。

　道玄一怔，连迈出去的脚步都顿在了空中，面上似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归于他那惯常的、不动声色的平静淡然，缓声道：“……你有许久，都没有这么叫我了。”
这么说着，他也仔细向万剑一看去。　　万剑一虽然还是拄着扫帚站着，在他的身上，却已经看不出先前那种枯朽的苍老之态了。道玄看到这个变化，知道他又开始了修行，也只是笑了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万剑一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不是来上香的么？”
他不想多说这个话题，道玄听了出来，微一皱眉，却也没有强求，闪身进了祖师祠堂。此番到来，他其实只为了找万剑一，可既然来了，放着祖师灵位在前，总也是要拜一拜的。道玄拿起三炷檀香，礼节一丝不苟，拜毕，上前一步，把檀香插进香炉中，目光却越过了大殿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凝望着香烛后的众多牌位，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万剑一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看着这一幕，慢慢地说：“你这一次闭关，修到了太清境，也不和历代祖师说一声吗？”
道玄笑了笑，转过头看他。
　　相视片刻，万剑一率先移开目光，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随后，还是万剑一先开口道：“有些事，我本想上次就跟你说的。”
道玄“哦”了一声，“说来听听？”
　　万剑一道：“青云门中，主管门内弟子的刑罚，和对外敌的防御诸事，都在同一个人手里，是不是……”
他说到这里，连声音都慢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道：“有些不妥？”
道玄这次是真的惊讶了，看向万剑一，见他神色淡淡，眼神却宁定，就这么望着他，便知道自己这个师弟，是真的在很认真地说起这件事。这还真是件奇事。且不说万剑一如今隐居多年，就是当初年少时，最为锋芒毕露的时候，对于青云门里的事务，也一向是能躲就躲，绝不会来和他提什么分权之类的建议。能让万剑一这么上心，想必确实有其理由。
万剑一说了这话后，便不再言语，道玄站在原处，自顾自地思索了片刻，下意识道：“你是说苍松……”
说到这里，他忽然“嘿”地一声，转身盯着万剑一。
　　　　万剑一看着道玄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在心里苦笑一声——先是恢复了修行，又插言门中事务，他此刻所作所为，已经犯了这位师兄的忌讳了。
　　在道玄看来，这多半就是他不甘隐居、蠢蠢欲动的征兆。
好在道玄今天似乎确实是心情不错，盯了他片刻，竟然也没有多说，只是径自离去了。　　

道玄走后，万剑一把扫帚靠墙放到一边，从铜盆里绞起抹布，慢慢地，开始从头擦拭那些深藏在大殿阴影里的灵位供桌。　　他本是想把南疆和兽妖之事一并与道玄说了的，可此事虚无缥缈，就是前世兽妖浩劫之时，中土修真之人，对那个“兽神”的来历道行，也都是一头雾水，他便是告诉道玄也无用，只能是徒增烦恼，多半还会惹来道玄的猜忌提防。而他自己，年轻时行事洒脱，喜好四处游历，又结交过鬼先生那等奇人……
对南疆之事，虽然也是所知不多，但总比道玄好些。
不如，就……
万剑一擦完供桌，把抹布在铜盆里洗净，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入夜，万剑一最后一次打扫完祖师祠堂，望着远处在夜色里深沉起伏、延绵不绝的青云山脉，还有巍峨高耸的通天峰，忽然就有些兴奋又忐忑起来。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青云山。
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御剑时看到的青天白云是什么样子了。
　　在上一世，直到被鬼王宗的那两人杀死为止，他都没有迈出过通天峰，甚至连做这种尝试的想法都没有，只是偶尔会眺望其余六峰，眺望这巍巍青云。
他不想去试探道玄是不是暗中施了禁制，把他困死在祖师祠堂。
在那件事之后，他虽是觉得这世间人情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总还存有余温，像烧尽的木柴下那一点黯火，掩埋在心底，禁不起……再一次的失望。　　蹉跎着，蹉跎着，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站在这里，准备独身一人前往南疆，不在乎道玄会给他一个什么答案了。就算道玄果真软禁了他，放着天下苍生大义在前，该做的事，他也要做。
至于他和道玄之间，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必去想它了。
万剑一站在祠堂门口，沉默片刻，忽地一振衣袖，身形化作流光远去。
很顺利，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顺利，这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就这么下了通天峰，离开了青云山地界，远远地回头望去，还能看到巍峨陡峭的通天峰上，坐落于顶的玉清大殿古朴恢弘依旧，在黑夜中灯火通明。
……
翌日。
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
掌教真人道玄闭关三年而出，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在玉清殿上召集七脉首座，商讨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诸峰事宜。道童给每位首座都奉上了茶，萧逸才站在居中空着的主位后，面含微笑。
不多时，道玄真人从后殿转出，向着众人温和道：“诸位师兄，久等了。”
六脉首座一起行礼。
道玄真人立起单掌还礼，走到主位前坐下。
从始至终，他神色淡淡，周身也没有什么外显的气势，令人看不清深浅。　　余下六位首座见到这一幕，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片刻，一向不苟言笑的苍松道人先开口道：“掌门师兄这次出关，可是修行又精进了？”
道玄真人微笑道：“苍松师弟说笑了，说来惭愧，为兄闭了这么久的关，还是一无所获，倒是有劳诸位操心了。”说着轻叹一声，“修行一道，精深艰险，我辈还需更加努力才是啊。”
众人：“……”
还能说什么，只好齐声道：“掌门师兄说得是。”
当下，便由苍松道人起，将这三年间的大小事宜一一禀报。六脉首座里，他说话的时间最长，足足讲了有大半个时辰，至于剩下五位首座，加起来也没过小半个时辰。
道玄真人始终淡淡听着，不发一言。　　待众人说完，他想了想，先将几样必须要掌教裁决的事拿出来与众人商讨，待诸脉首座无一异议后，便交由萧逸才记下，传信交办下去。这么一讨论，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其间，道童来添了三次茶水，玉清殿众人终于差不多议完了事。六脉首座皆放松下来，正准备随便挑起个话头闲聊几句，当做离开前的寒暄，忽听道玄真人话锋一转，道：“这些年，苍松师弟对内掌管本派刑罚，对外还要负责防卫之事，劳心劳力，为兄心里也十分有愧啊。”
六脉首座听到此言，心里都是一跳。
苍松正是那个被点名的人，不好表露什么，便垂下眼睫去；曾叔常素来圆滑老到，也是不露声色，余下田不易、水月错愕不已，商正梁一时措手不及，还是天云道人想得最少，沉声开口道：“苍松师兄做事严整有度，为人亦是公正严明，我们都是十分敬佩的。”
道玄真人拿起一旁小几上的茶，抿了一口，道：“不错。”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是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位掌教师兄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玄真人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把他们的神情都落进心底，这才搁下手里的茶杯，缓声道：“俗务缠身，实在是于修行不利，我看苍松师弟这些年来辛苦操劳，都是为了我青云一门，我们也要多为他分担一些才是。”
苍松没有说话，握着扶手的手却突然一紧。
　　其余五位首座就没有他这么好的城府了——除曾叔常依旧不露声色之外，剩下田不易几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神色：要知道，道玄真人倚重苍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苍松虽然大权在握，却也从未出过什么纰漏，怎么今日忽然就想起来要削他的权？
道玄却没给他们议论的机会，又道：“田师弟，水月师妹。”
这一下，连苍松都从座位里抬起了头来。
田不易显然比苍松还要惊讶，愕然道：“……掌门师兄？”
道玄真人一笑，端起茶杯，在众人或惊讶、或错愕的目光里，清清淡淡地，和声说道：“以后，本山上上下下，这防范外敌之事，就有劳你们多多费心了。”

大竹峰，守静堂。
田不易站在院落里，眺望着远处的青云山，面色凝重，眉宇间一片思索之色。
不知什么时候，苏茹从背后走了过来，站到他身侧，在一地院砖的夕阳余晖里，柔声说道：“晚饭做好了，大仁他们都还在等你过去呢，怎么，还一个人站在这里？”　　田不易踱了两步，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转头对苏茹道：“你说，掌门师兄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茹莞尔，“我还以为你是在头疼门人弟子太少，这么大一个青云山，要怎么巡视呢？”田不易哼了一声，“自然是从别的峰调集人手了。”说着，想起今天玉清殿上的那一幕，有摇了摇头，道：“我们大竹峰也就罢了，水月那边，全是女弟子，这岂不是……”苏茹道：“掌门师兄肯定自有考量，你就别多心了。”
田不易忍不住“嘿”地一声，“这些年来，什么事情，不是他们通天峰和龙首峰上下一商量就决定了的，再不济，还有那风回、朝阳两脉，也都是人气兴旺，或者天云师兄，也和苍松师兄十分要好，这么多人摆在那里他不用，单单把我和水月这两个闲人扯进来做什么……”
苏茹上前两步，拉住了他的手，“好啦，你不是一直抱怨大竹峰人少么？这一次，道玄师兄既然如此说了，想必我们这边，他也会记得多看顾着些。”
田不易察觉到妻子的温柔，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拉到身前，拢在手心里摩挲着。
苏茹假意嗔了他一眼。两人亲密一阵，田不易忽而想起了什么，抽回手来，压低了声音正色道：“我听说，昨日掌门师兄出关之后，就把七星剑传给了萧逸才萧师侄。”
苏茹微讶，“你是说……”
“不错。”田不易道：“我正是怀疑，为了萧师侄日后的打算，掌门师兄不想再看着六脉坐大了，这次要压住龙首峰，便找上了我们两人……嘿嘿，我们大小竹峰都是闲散惯了的，我与你水月师姐，又素来和苍松不和，他倒是好心思啊！”苏茹听到这里，叹了口气，正色道：“不易，他们长门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田不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见他这幅神色，苏茹往周围望了望，又低声道“也是掌门师兄这些年潜心修炼，门中大权旁落，别说年轻弟子们，就是你我，也快要忘了，他当年初掌大位之时，门中凋敝，外有魔教余孽，天音、焚香两派也是多方试探，内里，又出了万……”　　田不易猝然踩碎了一片竹叶。
苏茹听到这一声，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便叹了口气，和田不易一起遥望着远处的落日。
小院里一片安静。
恍惚间，那个白衣的影子，又在心底浮动。
……

通天峰。
后山人迹罕至，道玄真人的身影独自走在小路上。远远地，他望见了祖师祠堂的飞檐，心中忽然升起感慨，正暗自叹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多想，目光一转，瞳孔忽地收缩——只见祠堂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竟然积满了落叶，像是许久未曾打扫。
道玄真人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
他屏气凝神的那一刹那，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虫鸣，鸟叫，都被突如其来的气势压制得毫无声息，只有道玄真人还在一步一步地往祖师祠堂走着，目光明锐，审视地在四周扫过。
　　墨绿色的衣摆无风飘扬。
一片沉寂中，道玄真人踩过满地的落叶，缓缓走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里昏暗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道玄真人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跨出一步，闪身进了祠堂，叫道：“师弟！”
没有回应。
无形的气势陡然爆发，道玄衣袍长发猛地飞扬而起，一瞬间里，烛火齐齐熄灭，大殿内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供桌后一排一排的祖师灵位，冷冷地和道玄对视着。
片刻。
道玄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祖师祠堂里立刻恢复了原状，昏暗的牌位前，香烛又重新燃起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地，照亮了道玄真人明灭不定的脸。
——一切正常，没有打斗痕迹，说明万剑一是自己离开的。
道玄缓缓放下一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冷汗竟然浸透了一身，连手心里都是。
他苦笑一声，又见到祖师灵位正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香火点点，似乎是在等着后辈的供奉，便去拿了三炷香，认真地拜了一拜。
以万剑一的修为，想走，他是拦不住的。
拜毕，道玄直起身，向四周望了一圈。祖师祠堂一向少有人来，其实也没什么必要打扫，只是偶尔要擦拭些案几，清扫些香灰罢了，因此，万剑一虽然离开了一些时日，这里的布置，倒也还都是干干净净的。
道玄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既然万剑一是自己离开的，他到也不必太过担心。万师弟纵然怨他恨他，终究也是青云门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道行又高，寻常之人也伤不到他。　　只是……只是，看着这安静无人的祖师祠堂，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灵位之前，有几只蜡烛已经燃尽了，却也无人更换。道玄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两只新烛，走上前去，横在旁边的烛火上点燃，又往空着的烛台上一斜，慢慢地滴下蜡油。
……

龙首峰。
苍松道人独自坐在一剑亭里喝茶。
他心情很差，弟子们察言观色，都不敢上前来，因此苍松堂堂一脉首座，连壶里的茶冷了都没有人来换。不过他也不在意，直接就着凉茶喝了下去，还狠狠地嚼了几口茶叶。
——他又不傻，当日玉清殿上，道玄这番动作，摆明了就是在给萧逸才铺路！
道玄忌他疑他，削他的权，这也罢了，可是这才过了几年，万师兄尸骨未寒，他道玄堂而皇之地占着掌门之位不说，竟然还想当着他的面，把这个位置传给萧逸才！
这是要置万师兄于何地？！
苍松忽然愣住了。
是啊。
已经六七十年了啊。
已经六七十年了，七脉首座，各峰长老，都在向前看，过好自己的生活，只有他还傻傻的，还记得当年的万师兄，好像有万师兄在的日子，才是昨天，而当上首座的这些年，却只是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苍松忽地站起身，望着杯中冷茶，怔怔地出神半晌。
然后，他似想起了什么，一挥袖，化作一道剑光，径直往通天峰去了。
已近傍晚，长门弟子多半都去歇下了，连值守的人都没留几个。苍松道人降落在云海上时，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龙首峰首座，居然不合时宜地跑到了通天峰上来。
这样也好。
苍松收起仙剑，袖袍从栏杆上拂过，回味着万师兄当年走过的路。
那年七脉会武，也就是在这里，这偌大的云海广场上，他苍松第一次技惊四座，在人才济济的青年俊彦中，竟然过关斩将，一路闯进了前四。
那一场，他抽签抽中了道玄。
苍松急着去看万剑一的比试，和道玄随便过了几招便即认输，等赶到时，正看到万剑一和田不易打得难解难分，七脉首座，倒有一半都坐在台下，其中以郑通心情尤佳，频频点头。
苍松险些冷笑出声。
田胖子真是不识好歹，居然还和万师兄斗了这么久！
万师兄是在手下留情，他早看出来了，万师兄一向这样，对师弟们给足了面子，田胖子那一根筋的，居然还傻愣愣地和万师兄打到了一百招开外，这才被击飞仙剑认输。
苍松心里嗤笑：早干什么去了！
很快，人潮涌动，擂台下负责裁判的长老上前，宣布万剑一获胜。
无数欢呼和赞叹如海潮般围拢了上来，万剑一就那么站在台上，笑着，白衣在风里飘拂，斩龙仙剑碧光流转，黄昏的阳光映在他身上，那一瞬间，他就是这个天地间最耀眼的人。
意气激扬，风华绝代。

苍松道人慢慢地、慢慢地、沿着旧时万剑一走过的青云山道，一路走了过去。　　这半截松树，是万师兄不小心一脚踢断的，那石头上的刻痕，是万师兄教他练剑时留下的，还有碧水寒潭边，那是万师兄枕着灵尊的脑袋睡觉的地方——这里，那里，整一座青云山通天峰，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万师兄留下的痕迹。
到处都是万师兄的影子。
好像那人一直就活在他心里，从未远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苍松道人竟一个人走到了后山。后山乃是长门重地，他身为龙首峰首座，若无拜帖，本也不应前来，可是后山一向冷清，自然便也无人过问。
天色早已黯淡，山林树影重重，只有远处还隐约亮着一点微弱的灯火。
鬼使神差地，苍松道人朝那灯火的方位走了过去。
——那是祖师祠堂。
说来也好笑，真要认真算起来，这还是他接任龙首峰首座的七十年里，第一次来拜谒祖师灵位——照他看来，这祠堂里既然不立万师兄的灵位，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来的。
祠堂前的空地上积满了落叶，苍松道人并未多想，从枯叶间走过，一步迈入门槛。
祠堂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烛火掩映间，他的影子淡淡地落到地上，正弯腰认真地擦拭着供桌。
苍松虽然一眼就认出了那身墨绿道袍，见他这副模样，还是怔在了原地，“掌教师兄”几个字竟是半晌都没能叫出口。
片刻，道玄真人大约是终于擦完了供桌，把手里的抹布搁到一旁，回过身来，淡淡地问道：“苍松师弟怎么有空过来了？”
这些年来，七脉首座中，谁常来祖师祠堂，谁不常来，道玄真人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苍松道人张了张口，“我……”
若说此刻，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是谁，那必然是这位道玄师兄。
他来通天峰，是来找他的万师兄，而道玄……他不在乎道玄削他的权，可道玄杀了万师兄。
杀了万师兄，那就是他最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