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哭，暗别离。不得语，潜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书案上掌着半截红烛，她垂睫看着手中的文集。低低吐出了这么一句，她修长的指节僵硬着颤了下，几乎便要把那书送到烛火上去。
何止是两心之外，如今，这份葬于心底的小情绪，是除了自己，再无人之知了。
外间是永远不会停歇的软语轻笑和琴歌笛管，她坐在二楼倚窗的位置，楼下的街很是热闹，放焰火的孩子跑来跑去，花灯映着笑脸，一城的欢声。
独独她这里，是空寂与平静的。
哗啦啦。
碎珠结成的帘子被掀开，紫衣丽人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哎哟，我的好妹妹！瞧瞧，又在愁啊怨啊、天啊地啊的了。”她抢过词集一把掷在案上，另一手一扬便捉住了那女子纤细的腕，涂了丹蔻的指甲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上。“苏妹妹，你猜怎么着，咱们临安府第一公子点着名儿的要见你呢，赶紧着收拾收拾，跟我下来吧。”
那女子蹙了眉，轻轻挣着被她握紧的腕，柔声道：“今儿个除夕，紫姐姐前日不是准了容我歇这一天，不见客的么？”
紫衣女子眉一扬，曼声道：“那怎么同？！好妹妹，这位公子可不是一般的客人。若是一般的男人今日来，不消说，姐姐自会给你挡了去。可这顾公子，一来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决不至辱没了你，二来，”她压低声音，“他家老爷子权倾朝野，咱们也确实开罪不起。”
苏璨脸色苍白，抿着嘴，没有说话。
紫衣丽人眨眨眼，只当她是答应了，手里丝帕一扬，笑道：“好妹妹，快收拾收拾，姐姐将他领进来。”说罢摇曳着腰肢，一步一挪的出了门。
苏璨目送她出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顾息行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那女子是临安暖香坞的金字招牌，书画双绝。那时候他甚是不以为意，一个青楼女子，至多能说是识文断字而已，哪里敢称一个绝字，何况双绝，不过是坊间传言罢了。
进门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正对房门的是一张硕大的书案，两把紫玉镇纸铺开一张宣纸，那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右手拿了一支中排的玉兰蕊，微蘸了些墨，笔下是随风的兰花，枝叶纵横，恣肆怒放。
顾息行远远一眼就有了赞叹的味道，他虽未曾深钻研过，但毕竟见识不凡，也是懂画的人。那女子以泼墨写兰，寥寥几笔间，潇洒不羁，风致飘渺，无端带了几分酒意，竟是颇具大家之风。
绕到那女子身边，她已完成了画，换了左手，提上一行“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字迹亦是隽秀潇洒，丝毫不输于她的画工。
顾息行忍不住拍手道：“好一幅幽兰图！姑娘果然是书画双绝。”
苏璨转过身来，一敛衽，微笑道：“是瘦兰图。”
顾息行一愣，随风的瘦兰，可不更是潇洒随意，不落俗流，比自己那幽字，不知好了多少。却见眼前的女子，绯红的绫子襦裙映的她肌肤如雪，暗青色的雪乔自腰封长长垂下，愈发显得她身材窈窕纤长。眉心一点晚唐时盛行的花钿，眼波流转间，风致嫣然。他一瞥间那支玉兰蕊还在她左手边，奇道：“姑娘竟是两手都会用笔？”
苏璨笑：“开始是两手都会用筷子左右开弓，后来拿起笔试试，竟也会了。”
顾息行见她谈吐风趣，甚是喜欢。苏璨微笑着斟了酒，端给顾息行：“二公子请，有诗有画的时候，没酒岂不大煞风景。”
顾息行依稀记得两厢朦胧的时候自己是问过她的，为她赎了身，今后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那女子眸中飘出几丝落寞，徐徐道来的几句话竟带着禅意。她说世间爱憎俱是过眼云烟，凡尘俗世皆为执迷虚妄。她微微一笑，粲然生花。公子却看不透么？苏璨这样，哪里是苦？
顾息行被她说得愣愣的，一阵迷惘。
醒来的时候，顾息行只觉得闷得慌，暖香坞中淡淡的香气几乎令他窒息，他翻了个身，猛然想起今日是元日，心下一惊。
——太荒唐了！此时顾家老爷子恐怕又在抚着胡子拍案大叫，而家里的大小仆役，恐怕已将这临安城里的青楼楚馆翻过大半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个家，让他只想逃避。


顾息行听着听着，眼中一阵酸涩，竟有微微的湿润。
“可是桃树新枝，怎么禁得起你一个人呢，你一面往上爬树枝一面晃，我在下面害怕的要命，你刚摘到一朵花，终于摔了下来。”苏璨说着说着，声音都微微的颤了。“幸而树不算高，你只是扭到了脚。丫鬟小子们拉开我围了几圈儿，你还在一瘸一拐的凑过来把花递给我。我娘听见动静，也不顾还病着，下床扶着门框高声的嚷。都是些骂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顾息行微微笑了一下：“早都不记得了。苏姨娘……她也是苦了一辈子的人。”
苏璨一愣，“苏姨娘”，她本想驳这个称呼，张了张嘴，终也没说什么。续道：“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没过半年娘就走了，走之前娘一直拉着我，指甲都在我的胳膊上掐出血来。娘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娘叫我苏璨。”她睫毛微微颤抖着，晶莹的泪悄悄的落下来。“娘跟我说，千万不要做第二个苏画嫣。她哭着拉着我，掐的我手腕生疼。”苏璨轻轻揉着胳膊，仿佛那多年前的伤还在那里。“可是我离开顾家以后……我终是辜负了她。”
“这只钗，”她从发髻上拔下一直错金镂空的珍珠钗，在手里摩挲着，低低的道，“这是娘最后留给我的，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不恨我娘，她是睁着眼睛，一天一天的数过了这些岁月。没有人比她苦了。”
她反复看了很久，突然绽出了诡异的笑，一反手，将那支珠钗直直的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顾息行大惊，来不及反应，伸手向苏璨挡去。
苏璨用力极大，那支金钗穿手而过，还是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从镂空的金钗中流下，滴到顾息行的素白的中衣上，洇开了一片一片的红。顾息行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手上的痛楚，只死死盯着苏璨。“息璨……你。”
“我成全了我和我娘的恨，又害了我最爱的你。”苏璨又笑了，粲若晨华的笑容间，眼泪一滴一滴的，和血一起滴下。
“二哥哥……”她一面曼声叫道，一面俯下身子，向他的唇上吻去。顾息行又是一震，被穿透的手掌不自觉的将她往外推，可那柔弱女子不知哪来的力量，仿佛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下去。
她柔软的唇瓣接及他的那一瞬，顾息行只觉得她全身一僵，已垂在了他的枕边。
“息璨……”他扶着她的肩，“息璨！”
那女子已全然没了生气。
顾息行颓然倒在榻上，身上压着那女子渐渐冰凉的身体，咽喉间的金钗钉着他的手掌仍在汨汨的流着血。
江湖总是别人的江湖，听到的都是他人的故事。
有一个传说在花街酒肆间不胫而走，临安最常见，最落魄的那个醉汉，原是权倾当朝的顾相心坎儿上的二公子。听说是因为流连青楼楚馆，屡教不改，被怒不可遏的顾相逐出家门了。
而另一个更引人遐想的版本是，顾二公子像如今这般每日醉死酒中不是被逐出家门，是自己离家的，为了只是死在暖香坞中的那位他曾经最宠爱的花魁。
伴随着这些传说而来的总是叹息，人们多半会长吁短叹起来，多好的顾公子啊，如此耽误了。
但是不管怎样，那些都是曾经了。临安还是那个偏安一隅的繁华之地，章台歌舞如故，只是那风流倜傥的顾家公子和那书画双绝的青楼头牌，都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闲谈了。


——END——

这文笔！这古典！这情节！

写苏璨的那段美极

回复：6楼
噗……都不怎么样- -

回复：7楼
那段也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但是这篇文。啧啧，明显是为了交差。这情节- -简直没救了！改都改不好。

你这个那啥妹妹的……

好吧，不开玩笑。我很认真的说写的真的很美～

回复：10楼
你这个那啥弟弟的。

素喜这类情节

回复13楼：
同感

我娘跟我说，不要做第二个夏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