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晃儿，我已在这四方城里随侍弗牙三载了）
（立秋之后的雨水多了起来，每一回都让整座宫城再添一丝霜寒，趁着天还算长，躲在偏殿里给小殿下绣护膝——她素来爱美，嫌弃膝间鼓鼓不立整，我便在上头绣了鱼戏莲花的图样，哄着她戴。抬首瞧向窗牖外方方正正的天儿，乌沉的云压于城际，天气闷的骇人）
（许是天公亦省得离别的苦闷，酝酿着与我同下一场酣畅的大雨，诉说着不舍与留念）
（轻声叹了叹，回过神时，正瞧着眼前一双蜀锦绣鞋，及上，是弗牙白皙的芙蓉面。强扯着笑，抬手唤她）
小殿下回来了，刚才娘娘送来了酥烙，我叫人淋了桂花蜜，送来给您吃？

【黑压的云同我来时的心境一般，我几是疾奔而来，山泉在后面又追又骂，劝我万万使不得如此激动。心便也如擂鼓，咚咚咚的跳个不停，好沉好重，几乎跳到了耳畔，像钟鸣似的，一声一顿——“扑通，扑通”。】
【姑姑同我说，谭家小姐不日便要出宫了。坤宁宫的姑姑是不敢诓我的，我便吓得连碟都碰碎了。出宫？什么意思？南音要出宫了？要走了？不住在坤宁宫了？】
【宫墙切切地后移，到了，到了。我急急地喘着气，手扶在窗沿，她正低头，专注的绣什么，并未发现我，而是入了神。身后的雨云愈来愈沉，忽有凉意，砖石上便洒下一点、两点，似淡淡的溅墨，天要落雨了。重重的心跳也在看到她时平静一些，还好，她还在。】
【我轻轻的走进去，停到她面前，我才发觉，南音手中绣的是鱼戏莲花，正是绣给我的护膝。】
【是啊，自南音入了坤宁，总会亲自做好吃的给我，绣些小玩意给我，什么都由着我的心意，惯极了我。】
【她发觉是我时，嘴角仍噙着笑。】
【可我却说不出来话了。】
【喉间滚烫，半晌不得动作。我紧盯着她手中的绣花针，便晃了神，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直到看不清她的脸，一开口时，滚烫的泪珠便再蓄不住，滴滴砸在她手中的绣绷，浸深了绣面，一滴，一滴。】：是不是绣完这幅鱼戏莲花的护膝，你就要走了呢？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并非慈眉敛目的菩萨，勘不破这世人苦苦挣扎的七苦。轻声叹了叹，瞥向她时，蛾眉紧锁乌珠尽是心伤。老人家常常说这世间若真有缘分便是千山万水，亦有重新欢聚的一日）
（抬手再唤她）小殿下过来坐。（瞧着她挪着步子垂着头，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的砸向地面晕开一个个水花。而后拽过她的手腕，拉她坐在我身旁）别哭了。
（我长她两岁，是以这些年来，将她当做嫡亲的妹妹一般，每日里总是有念叨不完的话，如今真到了离别的时候，反倒是相对无言。细指摹攃着她手背上的细肉，半响，轻轻拂过她面上的泪痕）
而今您也大了，自是要到了时候放我出宫（压着嗓儿温和而迟缓的安慰着她，亦是安慰着我自己）总是会见的，您想我了便往明照坊去。

【她在宫中伴我几载，朝夕相处的时日甚至比长姐还要多些。而我又少有玩伴，不怪旁的，只身不善。如今她要走，我真是极伤心的。我也知她说的都对，可我就是不想她走，我真是自私极了，坏透了。】
【双手环上南音的颈，用额头蹭她香软的脖颈。】：南音在宫外是不是也有好多好朋友？
【将脸埋起来，声音便闷闷的。】：我不能常出宫，等我去找你，你会不会把我忘了——会不会对我不这样好了。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我知道你不会的。
【额发蹭着她细腻的皮肤，眼里的水渍也蹭个干净，睫毛缀湿了，软软的塌下来，微眯着眼，撇下了嘴。】：可我还是不想你走。

（她就是这样惹人疼爱的小姑娘）
（当我入宫之时，得知随侍的乃是天家嫡女，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打鼓。而后只消与她见得第一面，便将之前的惴惴与忐忑通通打破——她有这世间最良善的明眸。而后虽说总有规矩，处处有人跟着限制言行，她仍旧是待我极为亲近，纵是皇后娘娘赐予她的番商珠子，她亦愿拿出来与我分享）
（而此时，因为我，小姑娘泪眼婆娑，细碎的额发蹭在我颈间）
（玉骨纤指攀在女孩儿柔软的腮上，仍能触及一片湿寒）小殿下，您知道的，南音阿娘便只有南音一个，我没有旁的妹子（轻声细语，宛若两只孤细的鹂鸟互诉衷肠）说句偭规越矩的话，南音是将您当做亲妹妹看的，哪里有亲姐姐舍得与妹妹离别的。
（这四方城里的金丝雀，视宫城若阔野千顷，如繁花满地。可我这外边的野鸟，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将额抵在她额顶）我小的时候是生在苏州城里，六岁上下随阿爹往粤地，亦是与隔壁王家姐姐万般不舍，而后我们互通有无，她与我讲南边的新鲜菜式，我与她说京都盛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
您看，纵使我们不能时常在一处，我也不会忘了她。（支起脊背，双手捧着弗牙的脸，无比认真的再道）您更是！

【两额相抵，细腻又柔软，我能看见她微扇的眼睫，像云雀的翎羽。四目相对时，她濯濯的眸里，映着我。像秋日的那个夜晚，南音捧着糕点，披着月儿来寻我。我们靠在一块儿，看着帐顶说话。而我的唇边沾着糕浆，是她替我轻轻揩去。那时她的眼睛里，也都是我。】
【雨下起来，清润又细密，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是有序的沙响，好轻好轻。我的脸被南音捧起来，对着她真挚的眼神。】：好。
：我们约定。【我就着她的手，轻轻的抬头，吻在她的额间。】：你若将我忘记，下辈子我定要成为男子，把你娶回家，欺负你一辈子！

（我疼她惜她，到如今，也不舍她）
（人生一世，无法抵御的事原就有许多，有那不可触碰的若天神般桀骜的心上人，亦有掖庭内如她这般终身不得自由的可怜人。低垂的首止不住的酸意涌向鼻尖，再会安慰自己，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如何能轻易勘破这一切）
（最后到底是用指尖儿捏着虎口，微微的刺痛唤回神识，扬起头，抽抽鼻子）好啦，我们约定.
（十分青嫩稚气的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处，一壁摇摇晃晃做着闺女儿家的誓言，一壁道）小殿下可莫要因为吃了别人的桃酥、桂花糕就忘了南音才是。
（瞧着她笨拙的撑着我的腿，将花瓣般清新的唇印在我额间，家中虽有姊妹却亦甚少如此亲厚，一时杏腮绯红）好~

【我并不知亲吻代表的更深层的含义，只是现下，只有这样的印记可以交付我的真心。她含蓄的说好，我便开心起来。】：说好了！
【小指相钩，便是一生之誓。两两相望时，破涕为笑，眸子弯起来，极认真地笑誓道。】：我绝不会的！南音做的糕点才是最好吃的！南音绣的护膝才是最好看的！
【雨且停了，荷上新露。锦鲤便也从那大缸中吐了个气泡，悠悠的沉底。我伏在南音身边，看着她绣鱼戏莲花的护膝，一针一线，皆看在眼中。】
【是予我的。】
【是最后一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