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光十一年的五月待我来说，再不是夏风匆匆奔赴袭来的一茬儿槐香，这岁五月来得迟缓漫长，好似经历了许久的春日，但不见明媚如许的春光，只终日被绵绵细雨所浇灌。】
【夜已然深了，今夜的月色很亮，那一小丛竹叶的影儿很清晰的投在窗上，挨着小榻坐着的我甚至能很明了的数清那向南生长的一株上有几叶。寝衣袖口处也绣着几叶青竹，此刻看来到比这影子更挺拔隽秀些。静默的看了半响的月色，记忆中每当此时，阶前院中总是萦绕着清幽的槐香，若是夜里起风，甚至能在月下瞧见几片飘落的槐蕊。
【刻下清冷温柔的月光如旧，眼前却只有竹影萧萧。】
【两臂拢在腿弯处，正要吩咐照水去将烛火熄灭，门前却骤然响起问安的声儿，再然后便是笳笳披着薄衣走了进来。青丝柔顺的散开，又因通身未作饰，显得柔弱又单薄。】
【有些想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未去睡，可观眼下到底是没什么底气去问的，只好化作一声温柔。】笳笳【小几上且还摆着白日里枯坐时的棋局，没甚么章法，只是摆着糊弄旁人，也好免得人担忧。夜里更甚，殿前若有人行过，窗前的影子也不过是贞容公主仍在钻研。】
【至于这禁庭里，许许多多拥有玲珑心会一眼看穿我的刻意而为的人，便也是我此刻无法周全顾及的。心中轻轻一叹，也就是此刻身处钟粹宫，若是易地而行，入夜后怕也无人敢纵容她如此轻巧的出现在我面前。本也无心赏月，此刻恰好吩咐照水将窗合上。】笳笳，很晚了

(夏风稠稠，五月蝉鸣尚未喧嚣起，只余下宫掖之内，寂如沉潭的暗夜。奚女在我前头，二人并排提灯相引，替代虽明的月光，照亮一条小路，我提裙而行，绕回廊，走蹊径，直至揽云阶前时，不再匆匆，而驻足。）
（庭内有溶溶夜色，仰首能借着烛光，见明月排云而出，它照耀在殿阁偏侧的一缸碧潭，恍惚映出一轮小小的玉盘，东风乍起，吹散了涟漪，连同它，不堪一击的碎裂。院内一株开满的梨花落的满地，月华此时，投在怀里的，浮在缸中的，笼在梨花上的，整个揽云苑内泛着缟素一般的光芒。我牵袖不忍再看，转身令人通传，同时不等一刻的踏入寝阁，烛光未熄，它晃荡着豆大的光影，一弱一弱，甚至是不是若我不来，许能明至于晨，才堪堪消去它荣耀的一生，为贞容公主——不寐）
长乐（吞下往昔称谓中的姊姊二字，转而认真的诉她名讳，有寒凉的夜风从窗牗穿过，她双肩微微颤动）你怎么还不睡
（软而娇的语调，在畴昔与她和长留说话的时候，因岁齿序幼而多持。可于此，我想说的，断不可直白明白的询来，只转而轻轻的嗳一口气，才上前环住她央着）
我一人睡不着，想来找你分我一半床榻。长乐，是很晚了

【她惯常会唤我一声姐姐，不计是屏晚又或是长乐，后头总是要缀着一声又娇又软的姐姐，今夜显而是与众不同的，她执着的将我的小字念得认真，恍惚间我想起许多个日夜，有长辈、也有闺朋如此唤我时的模样，浮影般掠过，最终定格成眼前穿着单薄的笳笳。】我也有些睡不着
【我自是很难拒绝她的，也从无欺瞒，虽未讲起因由，但也算是据实已告。】许是今夜的月光太亮了，照着窗边上，周遭的影子皆因风而动，一摇三晃的——
睡意被晃没了【一边朝她伸了手，一边从小榻上起身来，而后也随着她拢在身畔。】分你一半也好【定定的望了她一息，而后很难得的扬了嘴角，眼里盛着笑。】
明朝起来，眼下乌青的也不止我一人了【进了帷帐，自也因地利之便，先让她朝里躺好。这处的布置不可说不费心的，大到珠帘外的多宝阁也恍若与之前一样，小到这帐顶绣着的一丛青竹芍药，也出自一人之手，只而今这顶更新一些罢了，这处处的周全细致也全赖眼前笳笳的额娘，过往我口中的明娘娘。可我已有几月不曾用过往那样的感情唤出口。】
【长夜寂静时，也曾仔细又认真的想过，这份莫名的生疏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该如何去更改，虽情知世间的感情多也久放不得，可到底有些无能为力，至于其间藏着的是真是假，再也无人会寻我一一探究了，而唯一的变数——大抵就是笳笳了。】
【卧榻之处亦肯分她一半的笳笳。帷帐内昏昏暗暗，并不想我们间的谁在费神去要瞧清什么，在照水将帷帐落下时，便也跟着吩咐。】将灯熄了，你去外间小榻上歇息吧

（我环着她，固执的用手臂丈量她的肩寸，她很像她的额涅，逝去的那位令贤皇贵妃，我知晓她的名字，是“璇玑玉衡”尾末二字，而如今阖宫之中，玉牒之上，甚至于往后写史书的史官，后妃陵寝之中所书下的，再也不会有她的闺名。）
（独独只剩下，是孝静端令贤皇贵妃这几个冰凉而荣贵的称谓。）
如果月光太亮，就叫奴才们关上窗，再者不济，换上重重幔帐，夜风凉浸，多加一层锦衾，外头的光影，再命人温一盏牛乳来，热热的，好安眠....
(如果不历数，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惠姑姑一般一口气都不带歇的啰嗦不断叙下去，有千种万种的好眠法子，纵心中明镜一般的透，也不愿提及到底为何如此的因由。钟粹宫是我十年成长的“旧宅”，我熟悉的屋檐的兽首，能闭眼从容行过它的夜道，喜爱春明玉兰的芬芳，可长乐，她所喜的，是槐花的争开金蕊，哪里可强求。）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儿（睡在里侧，与她一道，身子侧起，如虾米一般的躬着。金钩不挂纱帐打下，外间的灯火也不再明，方才的一席话，我并觉得能安慰到她甚么，易地而处，亦同样如是，于是微微的叹了口气，才再言）长乐，我看不见，可是想着你在这儿，我就很安心
（三龄高热引发的晦疾，如今在不停歇的岁月流淌中，我已然，从慌乱到可以伪装的很好，不叫不够亲密的人，轻易察觉我的小小缺陷。甚至，我站在黑暗中，无论将我吞噬的恐惧有多少不断逼现，也不会，再如儿时一般去摸索。这世间的事，总有不够完满，寸玉必有瑕瓋，况为人。）
（但又不仅仅为人，当冠以帝姬之名托生紫宸，作为万民的信仰，总要残忍的要求我们，更加坚强与隐忍。）
我看不见星子，五岁的时候，听人说，苍穹万千的点点星落，是住着神明的，所思念的，离去的，皆只是飞升，他们或许以另一种方式陪伴

【再听到笳笳絮絮而说的诸事时，沈静的看着她，忽就想起那年元夜，我在跨出殿门时遇着她，便朝她伸了手一同溜去寂静无人的亭檐下，那会儿她正一本正经的与我说，惠姑姑的脾性。】眼下你来了，不论是重重幔帐还是温热的牛乳都不再被需要了【两手交叠在腹前，并未凝神看向什么，只虚虚抬着眼，并未阖上。】笳笳，我们说会儿话吧，就我们俩——
【话音落在她又起的声音里，竟是很直白的问我，是否是不喜欢这处，论说这宫中哪处殿宇皆建造的恢弘，而内里布设如何，便全赖禁庭内各色的姝丽，依着喜好、脾性，总能将周正、规矩的内室布置的鲜活。并未急着答了她很笃定的话。】
【只在记忆中搜寻着，似乎很久之前也曾有人问我过。】
【迁居那日，落在成光十一年的三月，正是春时明媚的模样，因是向西行兼而有很早，天光落在身后，抬眼看向屋脊时并不刺眼，能明朗的看到屋脊上飞掠而过的燕鸟，直至脖颈处有些酸涩之意传来，才随人跨出一道宫门，行至另一道宫门。】我并没有不喜欢
钟粹的玉兰一向是阖宫开得最好的，往常你总会携一两枝去景阳宫，来年……你带我去瞧瞧那株每岁得你钟爱的玉兰吧，我也想携一枝【旧居门前架着藤萝，曾稚气的说若止不住它的野蛮生长，便让它向南去，攀过墙头落在正殿前，眼下说想携玉兰，想赠之处自也明朗。】
【朝她那处伸了手，准确无误的握住她的纤指，耳畔徘徊着笳笳娇嫩的嗓音。】思念的、离去的【知晓是她在宽慰于我，但万分不愿就此敷衍她，那拙劣的遮掩也并不会安她的心。】那我希望，她会去她想去的地方，不必为了顾念我，留在那儿，留在我还能瞧见的地方
【悄悄侧过脸，枕着松软的枕，再一扭头便能埋进去。】

(畴昔的过往这一番话不过是长者慰长兄离去的思念，可容我转诉与长乐听，才懊恼自己为何辞藻这般的贫乏，不够生动，太显得，单薄。）
（幔帐之中漆黑的一片，透过层层的薄绡，似乎在适应了没有光亮之后，在黑暗笼罩的过于久后，才显得，一点点从窗棂漫入缝隙的月光，难能可贵的，可称明亮。我挪了一挪，轻轻地，不想惊动呼吸平稳而缓慢的她，可试图伸出的臂还没有完全抵达，她牵来的指尖，熟悉的温热，就听到那句，匆匆的辩）
钟粹宫的玉兰开的很好，再有一月，就是最盛的花期，大多别宫都只知钟粹门前赏观，可有一株生的极为高大，载在亭台枝广宽阔，鲜少人去（钟粹之东，便是景阳，而生最好的玉兰，我每每携之便是这一株之上，却并不愿令她明晰，再多添愁思）
好，我带你去，玉兰莹洁清丽（顿而不诉，咽下后语中那一刻“她应会喜欢的”，再转而从容的为她掖好被角。这世间总有许多思念，就算是掩耳盗铃，不说，不提，旁人无法帮她消化，唯有自己，方可抚平，又真的能平么，不过是不揭，不掀，故作的太平。）
她会的，或转作一缕风，想随你来去自由，看更阔的河山。故而也望你不要太过沉悲，岁月还太长
（数十龄进入兰阙的女子，只此不太漫长的一生，都献于此，如见母亲眷念城郊书院的思乡之情，她会不会亦如此，当终可归去，断去牵引的名为觉罗氏的风筝线。可我不愿与长乐在此时探讨，心中作为帝姬却常常不乐于此禁苑欢颜，只因它对于太多人的困囿。锦被一松的床榻微陷，我恐她滴落珠玉，甚至看不见她是否洇湿了小枕，也递不上绢帕，更不知应不应该去拉一拉她）
长乐，你能不能过来一些，我可不可以抽一抽鼻子呢，如果两个人哭，是不是就没有，那么的丢脸呢

【听她诉起那鲜为人知的一株玉兰，在她轻缓的声线下，好似已能感知到那片玉兰的无暇芬芳，大片的缀在青葱的枝间，美在于不张扬，像是将春日里所有的明媚沉淀下来。】
那样也好，从前我们读游记时，不也总说四海辽阔，很多地方都值得一去【若我无缘去踏足，此刻倒也欣然愿意额娘能乘着和缓的春风去看遍那山河壮丽，也好过困于天际，作那熠熠的星子，只为此间有她的惦念与牵挂。在并不能视物的昏黑帐内，默默纵容她靠近。】
【轻轻叹了一句。】笳笳，容我些时候吧
【笳笳那句话应是尚未说完，只蓦然停下后，并未再续上，只轻柔的替我将被角又掖了掖。若然安于荣晖堂的明娘娘知晓此刻笳笳这番模样，不知是该幸于小女儿的懂事周全，还是不幸于笳笳被我累拖至一窝伤怀的漩涡里，也开始思虑出口的话该不该讲。】
【与我而言，是万分不愿如此的。】
【确然岁月悠长，纵是不能再向前踏上几步，我也不该在向后退却。素来行止得宜，甚少于人跟前外露太浓烈的情绪，一双眼里也永远有温柔，可眼下却放纵的卸下诸多心绪，只凭着本能而说、而动。在迁居后连着几晚的寂静沉默，在这夜被笳笳以陪伴为名而打破。】
【乃至听得笳笳稚气又万分真诚的话时，拢着她纤指的手一顿，继而加了些力道，鼻尖一酸。】傻气【思来约莫只在幼年不知事时，哭得毫无仪态可言，而后的伤怀难过里，眼窝涌出的泪水，大多静默无声。轻轻靠了过去，鼻尖顷刻盈满了笳笳惯用的香。】
【闷闷的说了句。】我不想你陪着我哭

(佯装老成的自己想宽慰她终是不成功的，旁人终不能切身的体会，她所经历的，难言的苦痛与悲戚，那些大道理，千百相传的，又能有什么作用呢。可又想与她分担一些，唯一能做的，或许孩童一样的言论，才是最适合于此的。）
（几乎是忐忑的，又说的离奇的无比顺畅，拉着她的寝衣角角，让她回过神来对待自己。紫宸里的公主要端有周身气度，流泪什么的，在寂寂的夜，谁又能看到呢。除却五龄阿兄的离去，我好像也不曾——）
（就在我准备好，准备好鼻子酸酸的，涩于舌尖的哽咽，想陪着小晚一道，可她闷闷的声线，宛如捂在被子中，叫我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嗯，是有些傻气(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想了想俯身去轻轻地刮了刮她的，这一刻我看见，她确实没有，枕上未有的痕迹，而我的姐姐，她坚强而柔软）
那你想做什么呢？我都陪着你，直到你（灵眸动了动，才继续往下说去）直到你不需要我，可以自己前行。
（她从来不知道，对于阖宫之中少有的，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的我来说，长乐对于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外头有风呼拉拉的吹动草木，摇的花枝，沙沙沙沙，是漏夜的夏中的唯一听的清楚的声响）
以后的以后，等你再大些，等我再大些，我们能这样说话的时候也会很少了

但又很贴心、可爱【这次是毫无迟疑的应上了她的话，她何以会在深夜未曾入睡，又披着单薄的寝衣行来揽云，本是此间内室里众所周知的因由。此时此刻，我倒不想在秉持着真诚，只想让她觉得我是坚强的，仍还是过往会令她心安的姐姐，不论这份在她眼里的坚强，是我故作姿态，还是发自肺腑。至少，此时我是不想她再为我困顿于此。】
笳笳【很是郑重的唤了她一声，继而很轻、很轻的向她许诺。】便是日后……有座以贞容为匾的府邸，只消你还肯来，都会有你的一席，我还应了要为你寻明珠呐
【我们之间的亲昵，并不能称之为需要，我珍视这样亲厚的牵系，也并不愿为其冠上一个名目，合该是极顺然的绵延在会很坦荡的未来。】纵然不是现下这光景，但也不会差很多
【指尖仍旧牢牢的牵着她，难得软弱的顺势而上拢住她一侧臂弯，以一个很依赖的姿态蜷在她身畔。】笳笳，我有些怕的，怕以后、怕现在，我并不想如此的
【轻轻阖上眼，低声与妹妹说及从未与人说过的害怕、软弱。过往的岁月里，总有额娘在前的声影，有温柔、也有坚定，汇聚在一处总是我莫大的底气，岁月的明媚坦荡也多仰赖于此，可往后……紧紧闭着眼，又很怕自己做不到过往曾信誓旦旦所说的模样，那会令许多人失望，竭力压下诸多思绪，环住她臂弯的劲儿悄悄松了一些。】
【而后不曾再开口，寂静的夜终是会迎来晨光的。】
【今夜的话，似是成了我与笳笳的秘密。不论是未来，还是近在咫尺的明晨，皆都未在提及此刻的话，一切像是又回到了过往的静好。】

（此刻，这一番话低了低声调，几乎要被窗外沙沙的花枝轻摇给盖了过去。皇城里的子嗣不提往后，公主享万民所养阖该有所报答，不如帝胤皇兄上得沙场点兵，朝堂运帷幄，待我们再大几岁，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因为长乐贴心，所以，所以我才愿意为你做一切（茫然四顾的想抚上她的面颊，却碍于实在微弱的光中寻不着，又不好摸索下去，唯有抬起手半刻放下，而环住她的小臂，依着她侧睡。此刻我的脸贴着她的肩，挨着仿佛有了依托，从京郊遍寻不得书院迷路的时候，从我在上元夜见不着月，却仍然愿意在寒冬陪我“赏”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我黑暗中能点亮的光环，渺小却莹然不灭。）
长乐，你不要怕，又慌什么呢。从景阳到钟粹，贞容还是贞容，从此你多了一个疼爱你的人，我还是你的妹妹，往后有我母亲为你送嫁添妆，她——她与贤娘娘，是极好的
（偌大的床榻上，少女环住对方，习如幼年母亲轻拍哄睡一般，为她有节律的，形如安抚，直到背脊放松，能阖而安眠。豆大灯火早灭，而朝阳旭日将在一二时辰后升起。钟粹宫中，多一处揽云，它与曾经的景阳无二，无论陈设，无论其尊贵，贞容还是那个端淑德容堪为楷先的公主。只是换而，来爱她的，多了一个荣晖堂的明皇贵妃。我相信我的母亲，所给予的，不会吝啬的，与对我这个亲生的女儿无二。）
（谁也不曾将夜中的故事说出去，无论惧恐与失落，还是软弱与怯怯，它们吞噬在寂夜中，不再存在于白日的光华中，所有的惦念与思念，也都可埋于心，不再成为刺痛的一根锐刺。当施然去迎接另一个温暖而明媚的夏，她们的人生也走上了另一重，该有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