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坤宁宫墙根下吧！

【日头已不大毒辣，阔叶里还漾着一汪未蒸尽的露，我从中掠过时，芭蕉似的叶抖了一抖，像佛祖的大掌在我身侧拂过。水珠子轻溅，直至我离去时，那尖尖的叶末还坠着一颗豆大的露珠，将落不落。】
【灰头土脸的小猫，蜷在矮丛里，正在哭哭。】
【我本就矮小，一蹲下来便同那绿茵融在一处，加之身上的衣裙沾土带泥，更像是土里打滚了的泥球，更让人找不见了。此时回想起方才种种，果子没了，便连着那极精致的牡丹锦囊也不见了。我不敢回坤宁宫去，只能蹲在这里哭骂十一哥是个大骗子！】

【今年小院所植赤丹正盛，我寻了乌色描金的匣子，减下欲献于长姊与弗牙】
【自坤宁而出，沿内廷长廊至御花园鹅卵石径，自丛间拾起一个秋香色苏绣香囊，是万事如意的图样，瞧着眼熟顷刻间辨别出是弗牙小丫头的糖袋子】
【而后数十步，隐隐约约瞧着个纤柔细瘦，蹲在院内花木旁。秋浦水滨，菡萏半折，这般景色下，小丫头却全然不顾，只埋头抽搐】
【长眉紧锁，快步上前，蹲下身抬掌去拍她肩背】
可是弗牙？

【头顶的绿茵登时被一片阴影遮去了，一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怔着——被谁发现了？】
【揉了揉眼睛，手上的灰尘便落入眸中，一眨，豆大的泪珠溢出来。不舒服的眯着一只眼，却也看清了来人是谁。我愣了一愣，随即不可抑制的瘪下了嘴，哇的一声，委屈的扑进舅舅的怀里。】：舅舅！
【舅舅是极疼我的，常往坤宁宫中送各种名医方子不说，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必会特特捎带一份给我，便连我榻顶的那一方绣帐，也是舅舅亲手写来，再命人寻了江南最好的绣娘配上缠枝花的纹样赠与我的。句句长命，字字富贵，若有一天我真的受不住这天潢之恩，转而成了菩萨坐下的童子，舅舅应是再不信那些庇佑之言了吧。】
【想到这些，我止了哭泣，抬头问看向他。】：舅舅怎么来了？是来找母后的吗？

【顶着烈日，见那梨花垂泪的小姑娘哭的两颊绯红，转身便扑倒我怀中来，顿时眉头紧锁。长姊两女，牙牙自胎中落生便有心疾，是以格外偏疼，如何见她受过这般委屈】
【小女纤细矜贵，尚且不足我肩高，便在怀中哭的伤心，濡湿了胸前一片。我年岁尚弱，亲近女儿不过仅有慧儿一人，哪里有什么哄这些小女娃的办法】
【一壁宽掌顺着她脊背安抚，一壁开口关切和煦地问道】怎么了？别哭了，有谁欺负你了，跟舅舅说。
【半晌，这小丫头方才止住哭意，抬首不顾通红的鼻尖儿，抽抽搭搭地眨巴着湿漉漉的杏眼】是来看小弗牙的——【乌目皆是宠溺之色，抬手将她哭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又道】你不是说，想看你母亲在家时所种的茶花，我摘了最好盛的几朵，给小弗牙簪髻用。

：我……我
【十一哥的名字在我口中如同滚肉似的翻着囫囵个儿，终究没有说出来。我尚不知事时，他也总是打趣我欺负我，我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虽然我晓得，只肖我同母后说上一说，那十一哥定会被打个屁股开花——可届时，还能有人带我一块儿顽吗？终是将十一哥的名字化作苦药，一口咽了下去。】
【身后繁花正茂，反衬得我像个小煤球，不合时宜。我低着头，轻轻说道。】：舅舅，没有人欺负牙牙…
【我抬起头时，恰恰看到舅舅因为关切而微微皱起的眉心。此刻，我反倒不那么伤心了。】：是……是午时的药太苦啦。
【我在舅舅的衣间蹭了蹭脸，脸上的小鼻涕小眼泪，抹上一二。】：母后种下的茶花一定很漂亮，舅舅替我簪吗？
【突然他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个物什，定睛一瞧，正是我方才落下了的糖袋子。虽然沾着些泥灰，但还是顶漂亮的。】：呀！是我的，是我的，舅舅是怎么拾到的呀！

【借着百花疏影瞧着那已然肉嘟嘟的面颊，小姑娘只一直垂着脑袋瓜儿，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笃定的抬起首，与我说并无人欺负。滞滞许久，方才轻声叹着。内廷之中，纵使天家女亦有顾虑，若她不愿说，便也莫要强求才是】
【抚了抚她发髻，缓声应着】好，没人欺负便好。【那痴若稚青的话，我却并未置作惘闻，而是噙着笑意应着】好，下回，下回小舅舅给你带渍梅子、桃子干儿，让牙牙喝了药吃，便不苦了。
【心底的酸涩并非一朝一夕而来，那些年我随侍三皇子读书，瞧着长姊待幼女的用心，那般巴掌大的小娃娃，吃奶一日便要吃药一次。长姊躲在内阁垂泪，却仍要强作精神管理六宫，整个人消瘦的厉害】
【而今，幸得佛祖庇护，小丫头也算无灾无虞。眉眼笑意更是浓烈，笑意应承着】好啊，舅舅给你簪花，只要你不怕丑。
【从怀中掏出方才拾得之物，却被她垫脚一把夺去】如此不仔细，东西丢了都不知道？

【秋香色的锦囊沾了些泥灰，金线绣的牡丹都暗淡了些。但是失而复得，我是极高兴的。】：嗨呀，我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呀！谢谢舅舅！
：是中午的时候，我偷装了几个蜜饯果子，只是一口没吃着，全进了……
【——十一哥的肚子里。】
【我抿了抿唇，接着道。】
：掉进了泥巴洞里。后来就，找不见了。
【又突然反省似的抬头，眼中缀着点点未尽的星光，认真道。】
：我知道，舅舅，小孩子不可以吃太多果子的——我也知道是我不对。
【我抓着糖袋子，翻来覆去的看，里面原先装的是我顶宝贝的果子，只可惜，一颗也没尝到，现如今依然是满嘴的苦柴味。我用手指拍去锦囊上的泥灰，低头仔细看着稍微有些脏污的金线，却依旧是极精致漂亮的。默默的出声道。】
：舅舅，其实牙牙也不那么贪嘴的。只是，实在太苦了。
【暖风迎过时，三两片叶落，正是极浓极盛的时候，绿的透顶，却被风轻飘飘的从枝头摘下，落在我脚边。我将锦囊在胸口蹭了蹭，想把它别回腰间去。】
：舅舅，舅舅你说，牙牙能好吗？
【我正抬头，对上他微蹙的眉。】

【我并不常有丧气的时刻，自有记忆起，进出坤宁宫的太医便那样多，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地进，俯首拂汗地行。我方学语时，坤宁有宴，命妇来拜，贺母后无量，赞皇姐英姿，而每每及我，却愿公主“百龄眉寿”。廊下有宫娥纷言，“坤宁宴上，公主尚幼，却贺长寿，分明是咒！”】
【我知晓身上带着医不好的病，须得每日保身服药得以续命。而母亲待我，舅舅待我，从来都是这样好。牙牙不需要想，不需要争，只要日日开心，好好长大便可。我同舅舅坐在一处，靠着他的手臂，听得那么些好吃的，那些愁思早已烟消云散。】：舅舅最疼我了！舅舅说会好，牙牙便一定会好的！
【我仰起头来，在他身上四处打量。】：对了舅舅，你方才答应替牙牙簪花的！母后亲手种的茶花，藏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