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
燕西十七岁,蓝衣黑裙,雪白的棉袜过脚踝,套着锃亮的圆头黑皮鞋,一头青丝分成两股绞成两个麻花辫子,通身上下是北平女学生最寻常的打扮。
前方道路的尽头,纪子青一身白色的长衫,撑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正在等她。
“又没下雨,先生怎么打伞过来?”她笑问。
纪子青也只是笑了笑收了伞,凋落在伞上的琼花尽数抖落进一旁的落烟渠里。
她想起日前去燕京大学听一位姓周的先生讲《石头记》,里面那怜花惜春的多情公子也曾收拢了落花,让它们随流水而去。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下一句是什么?
她忽然就想不起来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这两天燕家的下人都在西院忙着,燕西住的东院则是冷冷清清的。
屋子里,月兰早在等着,“先生,三妹。”她抿嘴笑,为自己的突然来访找借口,“我来你这儿借些书看看。”
燕西知道她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念新式学堂,看的都是白话文的新书,二姨娘管教月兰却都是老办法,三从四德加上《女诫》、《烈女传》等等,若说看书上爱好,她们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二姐,想见纪先生就直说好了,我还能拦着不让你们见面。”
一句话说的月兰与纪子青都红了脸,她哼了一声,推开窗打算透透气,恰巧西院那里传来明明白白的唱词声:“今宵勾却了相思债,月移花影玉人来……”
那是《西厢记》里的小红娘,唱一对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是谁在唱?”燕西皱眉,今天不年不节,没听说要请人来唱堂会。
“还不是爹带回来的那个……”月兰看了纪子青一眼,硬生生把“狐狸精”三个字咽下。
哦,对了,爹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听说是唱红了苏州的名伶。
燕老爷风流是天生的,生平最喜欢江南女子的婉约柔媚,去年香消玉陨的三姨娘是江南人,月兰的母亲也是江南人,就连燕西的母亲,早逝的原配夫人,亦是杭州的名门闺秀。
燕家生意做的大,燕老爷一年中要南北来往好几次,有些个艳遇就不足为奇了。
二姨娘,三姨娘,还不都是父亲这么带进家门的么?
“不知道她生的什么样子,二姐可见过?”她忽然起了好奇心,能让迟暮之年的父亲情火再起,想来应该是怎样的烟视媚行?
“还能怎样,不过是……”月兰还是忌讳纪子青听见,把那些不好的话都压了下去。
燕西觉得好笑,二姨娘总想将月兰教成名门淑女,可她自己往往动不动的就撒泼骂人,可知文雅一事,三世养成。
忽然她瞥见纪子青的神色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也想见见那苏州来的戏子?
果然如想象中一般……
纳妾的那天,燕西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含烟的戏子,虽然不算是十分美貌,但那对丹凤眼却是难得的狐媚,轻轻一瞟,叫人魂消。
燕老爷带着她到各桌敬酒,燕西清清楚楚的看到父亲的那些狐朋狗友眼里,多多少少的有着占有的贪婪欲望。
这一幕让她觉得恶心与不安,于是她与月兰约好了,过两天到城外的清水庵去烧香。
“先生去么?”她问坐在身边的纪子青,却见他正看着含烟出神。
她正想用力踩他一脚让他回神的时候,对桌的二姨娘忽然连人带椅翻倒在地,死命抓着喉咙口里嗬嗬有声,不到半分钟就口吐白沫两眼上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