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国立大学进行医学深造。偶尔,这里会举办医学展览,说是展览其实性质更近于表演,圆形剧场的中央站着名衣冠楚楚的医生,便给我们表演解剖。我时常带着望远镜坐在最末一排的位置,试图从人头窜动中获得丁点知识的光辉。
这个年代,真理刚刚拉开序幕,遍地都是追赶潮流的愚人。
我也不例外。
第一次见我主,不,那时候他还不是我主,他仅是一位瘦小干瘪的学生,趴在剧场的栏杆上透过单片眼镜向下看。隔着几百米的人群,他抵着金属杆,在羊皮纸上描摹出人体的大致模样。
迄今为止,我已见过无数名穷学生,他们围在剧场门前祈求门卫放他们进去远远地看一眼,或是连着几周只吃一顿,为的是攒到一张上好的票。所以,起先我并没有在意他,而是站在他身侧从容地抽出一副袖珍望远镜,把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从头到脚刮一遍。
新鲜的躯体,缢死于昨日。
医生取出他咽喉处的软骨,好让我们观看在三分之二处的典型断痕。皮肉像沾了露水的鲜花,从里到外翻开绽放,随着全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枚精巧的骨头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先生,我能借您的望远镜看看吗?”
我被人冷不丁地划了下手背,像条小蛇游过去,冰凉转瞬即逝。我挪开望远镜,发现手上有一道铅笔留下的痕迹,而那名戴着单片眼镜的学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他重复了一次,似乎笃定我会给他。
社交被当做步入社会前的必修课,但很不幸,我学得并不好。面对他人的主动搭讪,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僵硬地把望远镜递了过去。
“五分钟。”我近视严重,借了东西之后,只能百无聊赖地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画的不错,你是雕塑家的学徒,还是……版画的?”
他单手持着镜筒,没有去看舞台,而是扫了圈围在最前面的人。他始终保持着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偶尔流露出一丝悲悯。最后,他转动了一下铅笔,描绘出脚掌的轮廓。戴回眼镜的那一刻,他才恢复笑意,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体很漂亮,通常出现在情书中,自带温柔缱绻的气息。我低头时默念他的名字时,他凑到我耳边,轻声开口:
“不,先生,我是神学系的学生。教授不让我们来这里,但我还是想看看,为了我自己的求知欲,也为了我们。——你相信神吗?我们的,或是异教徒的。”
我得到了我主的名字,他行走人间的代号为灰羽——轻飘飘的脆弱造物,一如他本人给我的印象。所以,我该改口了。灰羽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喉咙,仿佛刺穿了我的血肉看到了嵌在其中的软骨。他旋即看向舞台,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其实我不信神,但神的信徒通常容不得沙子。我后知后觉摸向脖颈,感受喉结滚动,缄默地捱过了剩下半场表演。我试图沉进去,像往常一样感受被知识沐浴的快乐,但我做不到,满脑子都是手背那条黑色的笔痕。
2
冷水没过手腕,我注视着手上的痕迹,最终没舍得擦掉它。一整夜,我的睡眠断断续续,关于解剖表演的梦境与惊醒交替上演。最后一次醒来是在凌晨四点,经过一夜折腾,昨日遗的印痕早已悄然无踪。
理智回归大脑,与此同时,我对陌生人的提防本能也幸运归来,它们仿佛出门度了个假,当我再次清醒时,甚至比之前更加警惕。
国立大学的学生有限,大多是贵族出身的佼佼者,再不济也是出类拔萃被选中的天之骄子。而昨天那个瘦小的学生,我既没有在晚宴上见过他的脸,也没在学校里听过他的名字。灰羽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魂灵,忽而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摸到大衣,想趁着天色未亮去买些药品。
从夜幕降临直至破晓,城市中的不安分因子往往活跃在这个时间段,倘若你吹熄蜡烛,踏入黑夜前行,将会看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国都。
街道上的药店颇有小说里的古怪劲,它们古老、昏暗,空气像是在药水中滤过一般呛人。那些不合法的违禁品只会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交易,即便老板与我面熟也不愿冒险,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班扬的药剂店”便是其中一家,而我是这里的常客。
“巴比妥。”我钻入楼梯下的隔间,狭小的空间里浸润着药剂的苦涩。这里不宜久留,最好拿了东西就走。
一张苍老、皱纹填满药泥的脸兀得出现在我面前,黑暗中玻璃似的眼珠晃了晃,他露出一口白牙,冲我微笑。——维吉尔·班扬。我是班扬的老主顾。他记得我每回登门造访的时间点,并且会像个幽灵,趁我不注意突然出现。他抬起手,双指夹着一瓶系着丝绸的药罐。
“我的孩子,你又做噩梦了?下次我应该给你加大些剂量,时间久了难免会有耐药性。”班扬左手轻扣我的背部,另一只手悄悄滑进了我的大衣内袋,他的眼睛微微一亮,接着颇为戏剧性地抽出一张纸条,“恋爱的信号,还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我放的。”我默认了他的行为,凑上前去。
他扔给我一包火柴,对着我展开了那张纸条。火光从我们之间升起,在他脸上投下一方狭长的阴影。断药后带来的焦虑随着火焰袭来,燎过我的神经。读清字迹后,我发泄般地点燃了纸条。班扬惊叫一声,甩掉了火团。
火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班扬摩挲着找到我的胳膊,踉跄地在矮小的隔间站起身,我能感受到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需要服药,孩子。我是说,立刻。”
我怔怔地看着他,借着丁点光亮寻找那双玻璃球,而后我散开丝绸,将整罐巴比妥倒进口中。苦味伴随久违的舒心渗入我的四肢百骸,很快睡意四起,我敞开大衣,跌跌撞撞地从药铺赶回学校。
3
灰羽练过花体字,他那张扬的写法在学生中很出众,所以我认出了字条是他写的。我开始神经质,怀疑偶遇不过是精心密谋的计划,否则他不会颇有心机地在我口袋中留下“找到你了,永乐”。
与此同时,这里发生了第一起谋杀案。
他们发现班扬时,这名年迈的药剂师正虔诚地跪坐在地,他双手向上,高高托举着一瓶系着绸带的巴比妥,但药罐是空的,所有的片剂都塞进了他的嘴巴,像一巢待孵化的卵。凶手并不精通一击致命,将喉部破坏地血肉模糊。离奇的是,班扬只少了一根软骨。
没有人开口,但所有人都清楚,班扬靠倒卖非法药剂赚得盆钵满载。若是凶手趁机搜刮一波,哪怕是逃出国、换一个身份,都绰绰有余。
可凶手只对班扬的软骨感兴趣。
一周后,老板的侄子继承了店铺。
宿舍的不速之客慢条斯理地向我讲述班扬死后的样貌。作为闯入者,灰羽泰然自若。他侧躺在我的床铺上,枕着我的被褥,灰羽仿佛握住了一柄利刃,尖锐地刺向空气。他凝视着我,气音盖过了声带振动:“就这样。”
他是凶手。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如生在阴暗处的苔藓,黏腻地在我心灵的阴暗面疯长。在我右手边的抽屉里有一柄手术刀,是班扬偷偷卖给我的,听说它长于切割皮肉,划过肌肤,嫩黄的脂肪层就会绽开。我可以威胁他,然后举报他。
“如果你想杀我,会用什么方式?”
等我回过神,灰羽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侧,他抽出一张羊皮纸,用铅笔涂鸦方才描述的场景。他的胯部抵着抽屉,眼睛时不时越过肩膀偷瞄我的反应。
“关于你的我已经想好了。
“是在今天,别的日子也不要紧,总之,我希望是在白昼。我要像个解剖学家在你的腹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由浅至深,享受血珠从刀刃渗出的瑰丽。我要取出内脏挨个摆好,用铅笔描绘他们的轮廓。最后是锯子,锯子用来锯开颅骨,让我看清大脑的构造。主宰了社会的人类到底有什么不同,或许通过你就能看清。
“你的死亡既神圣又伟大,指引着我们向真理迈进了一大步。——如果您想杀死我,最好以同样的方法。”他的瞳仁如同海上漩涡,伴随危险一道逼近。我情不自禁止住了呼吸,直到灰羽猛地拉开抽屉,取出藏在其间的手术刀。
我大口喘息,似乎在享受最后的甘美空气。灰羽沉下脸,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笑意,他大步上前踩住我的鞋尖,利刃同我的腹部只隔了几层布料,我动弹不得,只得绷紧身子看他兴致勃勃地模拟谋杀。
刀刃擦过我的衣物,灰羽的左手贴着我的肌肤往上摸索,他冰冷手指掠过的地方立刻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最终,他停在了我心脏的位置,手掌摊开,感受跳动。我的耳膜随着心脏一起剧烈搏动,仿佛一下秒就要离开身躯。
“杰作。”他扔掉手术刀,单手撑在我的大腿上,舔着嘴唇笑道,“我想教你些新东西。”
灰羽的手指爬上了我的肩膀,缠绕在我被汗浸湿的肌肤上。他用另一只手解开我单薄的衣襟,细数衣物笼盖之下被风寒侵袭的痕迹,曾经那里有女人的吻,亲吻带着湿漉漉的香水的气息,沿着胸膛一路往下。
他不仅是凶手,还是一个轻浮又放荡的疯子。我的手指按住了他的额头,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我说:“这一课我学过。”
在布满泪痕的冰冷的床单上,在从未抚平过的凌乱被褥中,有许多人教导过我,告诫我,爱与性无关,性是有偿交易,而爱是单方面的勒索。是筹码,是商品,是悔恨。所以,我只爱真理,我想让真理给予我更多。
灰羽抓住我的手腕,闭上眼,轻嗅我掌心的气味。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我的拒绝在他的眼中仿佛只是无用的呻吟。
他并不意外我在这方面有着超前的学习。
灰羽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将那双漆黑的眸子放在了我的身上。他吻上我的眉梢,脑袋枕着我的胸膛,感受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他像是在思考,指尖在我的手腕上敲出一段旋律。
“他们教过你什么?”
他们教过我,性是肮脏的,晦涩的。
只有当恶魔的阴影掩盖住月辉,所有的情感背离人而去,孕育自野兽的性欲才会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蛇的苹果从伊甸坠落到人间成了性,而人类在蒙昧中前行了数千年,仍未能克服苹果带来的诱惑。
我木然地张开了嘴:
“性是堕落。”
人们偏信那些优美的谎言,误以为性是爱的果实。他们在歧路越走越深,等到恶魔恶趣味般地唤醒他们,回到乐园的路已经找不到了。
“你需要时间。永乐,每一个尚待探索的真理都需要时间,而你只是站在了起点。”灰羽直起身,阳光斜刺进来,透过窗户,在他的脸上映下一个十字阴影。灰羽眯起眼睛,有些戏谑地笑道,“即便下次相遇时你不会期待我的到来,我依旧会准时出现。”
“你是谁?”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我立即从僵冷中恢复,警惕地盯着他交叉的双手。
“灰羽,神学院的学生。”
他的回答同上次如出一辙。灰羽低下头,没有在意我的目光,而是接着在我的腹部用铅笔留下了新的印记。他低头时,像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正在抚摸圣经,他爱怜地抚过肌肤制成的书页,在其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笔记。
灰羽消失了,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我走到桌前,他的画早已完成:班扬被绑在了十字架上,荆棘缠绕他的四肢,长钉洞穿他的躯干,而喉咙,他的喉咙被巧妙划开,一片片药剂从中倾泻而下。画作的下方用漂亮的字体写着:
——殉道者,为了伟大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