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和小蓝吧 关注:20,887贴子:129,805
  • 12回复贴,共1

【永灰】Killing Father(短篇/已完结)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IP属地:江苏1楼2021-03-02 00:36回复
    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我们喂养我们可爱的痛悔。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IP属地:江苏3楼2021-03-02 00:37
    回复
      2025-06-10 22:05:31
      广告
      1
      我在国立大学进行医学深造。偶尔,这里会举办医学展览,说是展览其实性质更近于表演,圆形剧场的中央站着名衣冠楚楚的医生,便给我们表演解剖。我时常带着望远镜坐在最末一排的位置,试图从人头窜动中获得丁点知识的光辉。
      这个年代,真理刚刚拉开序幕,遍地都是追赶潮流的愚人。
      我也不例外。
      第一次见我主,不,那时候他还不是我主,他仅是一位瘦小干瘪的学生,趴在剧场的栏杆上透过单片眼镜向下看。隔着几百米的人群,他抵着金属杆,在羊皮纸上描摹出人体的大致模样。
      迄今为止,我已见过无数名穷学生,他们围在剧场门前祈求门卫放他们进去远远地看一眼,或是连着几周只吃一顿,为的是攒到一张上好的票。所以,起先我并没有在意他,而是站在他身侧从容地抽出一副袖珍望远镜,把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从头到脚刮一遍。
      新鲜的躯体,缢死于昨日。
      医生取出他咽喉处的软骨,好让我们观看在三分之二处的典型断痕。皮肉像沾了露水的鲜花,从里到外翻开绽放,随着全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枚精巧的骨头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先生,我能借您的望远镜看看吗?”
      我被人冷不丁地划了下手背,像条小蛇游过去,冰凉转瞬即逝。我挪开望远镜,发现手上有一道铅笔留下的痕迹,而那名戴着单片眼镜的学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他重复了一次,似乎笃定我会给他。
      社交被当做步入社会前的必修课,但很不幸,我学得并不好。面对他人的主动搭讪,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僵硬地把望远镜递了过去。
      “五分钟。”我近视严重,借了东西之后,只能百无聊赖地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画的不错,你是雕塑家的学徒,还是……版画的?”
      他单手持着镜筒,没有去看舞台,而是扫了圈围在最前面的人。他始终保持着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偶尔流露出一丝悲悯。最后,他转动了一下铅笔,描绘出脚掌的轮廓。戴回眼镜的那一刻,他才恢复笑意,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体很漂亮,通常出现在情书中,自带温柔缱绻的气息。我低头时默念他的名字时,他凑到我耳边,轻声开口:
      “不,先生,我是神学系的学生。教授不让我们来这里,但我还是想看看,为了我自己的求知欲,也为了我们。——你相信神吗?我们的,或是异教徒的。”
      我得到了我主的名字,他行走人间的代号为灰羽——轻飘飘的脆弱造物,一如他本人给我的印象。所以,我该改口了。灰羽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喉咙,仿佛刺穿了我的血肉看到了嵌在其中的软骨。他旋即看向舞台,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其实我不信神,但神的信徒通常容不得沙子。我后知后觉摸向脖颈,感受喉结滚动,缄默地捱过了剩下半场表演。我试图沉进去,像往常一样感受被知识沐浴的快乐,但我做不到,满脑子都是手背那条黑色的笔痕。
      2
      冷水没过手腕,我注视着手上的痕迹,最终没舍得擦掉它。一整夜,我的睡眠断断续续,关于解剖表演的梦境与惊醒交替上演。最后一次醒来是在凌晨四点,经过一夜折腾,昨日遗的印痕早已悄然无踪。
      理智回归大脑,与此同时,我对陌生人的提防本能也幸运归来,它们仿佛出门度了个假,当我再次清醒时,甚至比之前更加警惕。
      国立大学的学生有限,大多是贵族出身的佼佼者,再不济也是出类拔萃被选中的天之骄子。而昨天那个瘦小的学生,我既没有在晚宴上见过他的脸,也没在学校里听过他的名字。灰羽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魂灵,忽而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摸到大衣,想趁着天色未亮去买些药品。
      从夜幕降临直至破晓,城市中的不安分因子往往活跃在这个时间段,倘若你吹熄蜡烛,踏入黑夜前行,将会看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国都。
      街道上的药店颇有小说里的古怪劲,它们古老、昏暗,空气像是在药水中滤过一般呛人。那些不合法的违禁品只会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交易,即便老板与我面熟也不愿冒险,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班扬的药剂店”便是其中一家,而我是这里的常客。
      “巴比妥。”我钻入楼梯下的隔间,狭小的空间里浸润着药剂的苦涩。这里不宜久留,最好拿了东西就走。
      一张苍老、皱纹填满药泥的脸兀得出现在我面前,黑暗中玻璃似的眼珠晃了晃,他露出一口白牙,冲我微笑。——维吉尔·班扬。我是班扬的老主顾。他记得我每回登门造访的时间点,并且会像个幽灵,趁我不注意突然出现。他抬起手,双指夹着一瓶系着丝绸的药罐。
      “我的孩子,你又做噩梦了?下次我应该给你加大些剂量,时间久了难免会有耐药性。”班扬左手轻扣我的背部,另一只手悄悄滑进了我的大衣内袋,他的眼睛微微一亮,接着颇为戏剧性地抽出一张纸条,“恋爱的信号,还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我放的。”我默认了他的行为,凑上前去。
      他扔给我一包火柴,对着我展开了那张纸条。火光从我们之间升起,在他脸上投下一方狭长的阴影。断药后带来的焦虑随着火焰袭来,燎过我的神经。读清字迹后,我发泄般地点燃了纸条。班扬惊叫一声,甩掉了火团。
      火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班扬摩挲着找到我的胳膊,踉跄地在矮小的隔间站起身,我能感受到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需要服药,孩子。我是说,立刻。”
      我怔怔地看着他,借着丁点光亮寻找那双玻璃球,而后我散开丝绸,将整罐巴比妥倒进口中。苦味伴随久违的舒心渗入我的四肢百骸,很快睡意四起,我敞开大衣,跌跌撞撞地从药铺赶回学校。
      3
      灰羽练过花体字,他那张扬的写法在学生中很出众,所以我认出了字条是他写的。我开始神经质,怀疑偶遇不过是精心密谋的计划,否则他不会颇有心机地在我口袋中留下“找到你了,永乐”。
      与此同时,这里发生了第一起谋杀案。
      他们发现班扬时,这名年迈的药剂师正虔诚地跪坐在地,他双手向上,高高托举着一瓶系着绸带的巴比妥,但药罐是空的,所有的片剂都塞进了他的嘴巴,像一巢待孵化的卵。凶手并不精通一击致命,将喉部破坏地血肉模糊。离奇的是,班扬只少了一根软骨。
      没有人开口,但所有人都清楚,班扬靠倒卖非法药剂赚得盆钵满载。若是凶手趁机搜刮一波,哪怕是逃出国、换一个身份,都绰绰有余。
      可凶手只对班扬的软骨感兴趣。
      一周后,老板的侄子继承了店铺。
      宿舍的不速之客慢条斯理地向我讲述班扬死后的样貌。作为闯入者,灰羽泰然自若。他侧躺在我的床铺上,枕着我的被褥,灰羽仿佛握住了一柄利刃,尖锐地刺向空气。他凝视着我,气音盖过了声带振动:“就这样。”
      他是凶手。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如生在阴暗处的苔藓,黏腻地在我心灵的阴暗面疯长。在我右手边的抽屉里有一柄手术刀,是班扬偷偷卖给我的,听说它长于切割皮肉,划过肌肤,嫩黄的脂肪层就会绽开。我可以威胁他,然后举报他。
      “如果你想杀我,会用什么方式?”
      等我回过神,灰羽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侧,他抽出一张羊皮纸,用铅笔涂鸦方才描述的场景。他的胯部抵着抽屉,眼睛时不时越过肩膀偷瞄我的反应。
      “关于你的我已经想好了。
      “是在今天,别的日子也不要紧,总之,我希望是在白昼。我要像个解剖学家在你的腹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由浅至深,享受血珠从刀刃渗出的瑰丽。我要取出内脏挨个摆好,用铅笔描绘他们的轮廓。最后是锯子,锯子用来锯开颅骨,让我看清大脑的构造。主宰了社会的人类到底有什么不同,或许通过你就能看清。
      “你的死亡既神圣又伟大,指引着我们向真理迈进了一大步。——如果您想杀死我,最好以同样的方法。”他的瞳仁如同海上漩涡,伴随危险一道逼近。我情不自禁止住了呼吸,直到灰羽猛地拉开抽屉,取出藏在其间的手术刀。
      我大口喘息,似乎在享受最后的甘美空气。灰羽沉下脸,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笑意,他大步上前踩住我的鞋尖,利刃同我的腹部只隔了几层布料,我动弹不得,只得绷紧身子看他兴致勃勃地模拟谋杀。
      刀刃擦过我的衣物,灰羽的左手贴着我的肌肤往上摸索,他冰冷手指掠过的地方立刻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最终,他停在了我心脏的位置,手掌摊开,感受跳动。我的耳膜随着心脏一起剧烈搏动,仿佛一下秒就要离开身躯。
      “杰作。”他扔掉手术刀,单手撑在我的大腿上,舔着嘴唇笑道,“我想教你些新东西。”
      灰羽的手指爬上了我的肩膀,缠绕在我被汗浸湿的肌肤上。他用另一只手解开我单薄的衣襟,细数衣物笼盖之下被风寒侵袭的痕迹,曾经那里有女人的吻,亲吻带着湿漉漉的香水的气息,沿着胸膛一路往下。
      他不仅是凶手,还是一个轻浮又放荡的疯子。我的手指按住了他的额头,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我说:“这一课我学过。”
      在布满泪痕的冰冷的床单上,在从未抚平过的凌乱被褥中,有许多人教导过我,告诫我,爱与性无关,性是有偿交易,而爱是单方面的勒索。是筹码,是商品,是悔恨。所以,我只爱真理,我想让真理给予我更多。
      灰羽抓住我的手腕,闭上眼,轻嗅我掌心的气味。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我的拒绝在他的眼中仿佛只是无用的呻吟。
      他并不意外我在这方面有着超前的学习。
      灰羽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将那双漆黑的眸子放在了我的身上。他吻上我的眉梢,脑袋枕着我的胸膛,感受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他像是在思考,指尖在我的手腕上敲出一段旋律。
      “他们教过你什么?”
      他们教过我,性是肮脏的,晦涩的。
      只有当恶魔的阴影掩盖住月辉,所有的情感背离人而去,孕育自野兽的性欲才会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蛇的苹果从伊甸坠落到人间成了性,而人类在蒙昧中前行了数千年,仍未能克服苹果带来的诱惑。
      我木然地张开了嘴:
      “性是堕落。”
      人们偏信那些优美的谎言,误以为性是爱的果实。他们在歧路越走越深,等到恶魔恶趣味般地唤醒他们,回到乐园的路已经找不到了。
      “你需要时间。永乐,每一个尚待探索的真理都需要时间,而你只是站在了起点。”灰羽直起身,阳光斜刺进来,透过窗户,在他的脸上映下一个十字阴影。灰羽眯起眼睛,有些戏谑地笑道,“即便下次相遇时你不会期待我的到来,我依旧会准时出现。”
      “你是谁?”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我立即从僵冷中恢复,警惕地盯着他交叉的双手。
      “灰羽,神学院的学生。”
      他的回答同上次如出一辙。灰羽低下头,没有在意我的目光,而是接着在我的腹部用铅笔留下了新的印记。他低头时,像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正在抚摸圣经,他爱怜地抚过肌肤制成的书页,在其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笔记。
      灰羽消失了,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我走到桌前,他的画早已完成:班扬被绑在了十字架上,荆棘缠绕他的四肢,长钉洞穿他的躯干,而喉咙,他的喉咙被巧妙划开,一片片药剂从中倾泻而下。画作的下方用漂亮的字体写着:
      ——殉道者,为了伟大的真理。


      IP属地:江苏4楼2021-03-02 00:37
      回复
        4
        我妥协了,像只可怜的饥饿的狗,被食物和铃铛左右行为。
        随之而来的是名誉扫地。国立大学的退学通知书来得很快,教授怜惜我的才华,给了我一些时间整理行囊。我挨个取出自己的物什放入背包,收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发现我贫乏到连一个包都填不满。
        我打开抽屉,将手术刀用报纸包好塞进贴身的大衣内袋。我舔舔嘴唇,阴暗的室内燥热难耐,镜片蒙了层水珠,它们来自我的发梢和额头,很快便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干巴巴地站着,盯着眼前的人影向我叹息,而后转身离开。
        我已经接连几天没有看到启明,他大概对我避之不及,又或许是学校顾及他的安危。总之,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国都繁华又空荡,红砖砌城的方块屋子依次填在十字道路围出的格子内,整齐而单调地排列开来,偶尔撞在一起,孕育出一条逼仄的小巷。我口袋里塞着巴比妥,单肩背着包,离开了学校。
        男人轻浮的香水味,女人甜腻的脂粉气,一经踏出校门,便争相恐后地挤入我的鼻腔。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即便我曾在雾蒙蒙的清晨离开过校园多次,但我从未见过午后的城市,它像一锅等待炸裂的爆米花,每一个角落都填充着不平静因子。我摘下眼镜,有人凑了上来,她只是笑了笑,我的怀里便多了一份传单。
        我继续找地方落脚,没有搭理这份单薄的邀约,扣上帽子继续寻找是否有装修寒酸的旅店。我知道这里的一晚并不便宜,哪怕它的价格足够低,那也是能令外乡人咂舌的水平,但我只需要一间阁楼或是楼梯间,三五个人合租也不成问题。
        无论多光鲜的城市,只要还有人在其中生活,它就免不了孕育阴暗。
        我在等蛀虫们找上我,他们对于医生有着莫名的敬意,像是上层人对神使的无端崇拜,他们相信一名医生可以改变一切,地位、金钱,甚至生命。只有当他们发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才会恼羞成怒,想着杀掉我,让我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比起盲从于神学的贵族,蒙骗下层人的工作要更难。
        原因首先来自于我自己,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利用他们的崇敬混口饭吃,在缺乏道德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心态走不了太远。其次才是他们的暴虐、无知,这些潜藏于皮表下的东西会随着我们的接触逐渐暴露。
        “所以,您为什么不考虑寻求我的帮助?”马车碾过路面,平稳地停在我的面前。里面伸出一支雕金长柄手杖,挑开车帘,让我的脸展露在了车内乘客的视线中。他们沉默片刻,继而放下帘子,走到车前,让车夫邀请我上车。
        坐得起马车的人不算少,毕竟有提供租赁服务的公司,我不清楚价格,只知道大部分中产阶级会为了面子给自己准备上一辆。
        让人真正意识到车内乘客身份与众不同的,在于他们本身。
        正中间这位显然是名贵族少女,苍白的皮肤下,血管如同蓝色纹身一路蔓延,她穿着时兴的长裙,双手交叠,脖颈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在她的右手边坐着一名少年,袖口和裤管都做了收紧处理,好让他在街巷奔跑时不受限制,他的衣着很干净,但鞋底几乎被磨掉了一层。
        只有在我左边的男人令人捉摸不透,他穿着神职人员特有的长袍,却不佩戴任何坠着十字架的饰品,展露在外的肌肤上布满了茧子。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翠绿的眼眸,笑了笑,手指交叉,继续毫无目的地注视着前方:
        “你喜欢观察,这让你年纪轻轻便在医学领域崭露头角。你充满好奇,你求知若渴,即便开始漂泊得到帮助,也克制不住观察帮助你的是哪些人。你希望根据我们的身份进行恰到好处的发言,因为你不善交际,所以你希望在开口前便依靠信息给自己尽可能的创造有利局面。
        “你被寄予厚望,作为家中的独子,你走上了学医的道路,只身来到国都从未懈怠过。你焦虑,你彷徨,你彻夜难眠,于是开始依赖药物。不,算不上依赖,但它具有成瘾性,你不得不加大剂量,来应对日渐严重的副作用。
        “你是天才,自以为驾驭得了一切,对药物的心理作用嗤之以鼻。但你控制不住自己,终于——
        “你杀了维吉尔·班扬,为了他的药,你杀了他。你自以为做的巧妙,甚至洋洋自得的画下他的死状,藏在宿舍。可惜,你迷糊了,因为巴比妥的副作用,在后续的环节,你漏洞百出。今天,你甚至没有带走自己的画。”
        他从身后抽出一张纸,那正是灰羽留下的画作,铅笔的痕迹随着时间模糊、变淡,唯有单独写在下方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
        “殉道者,为了伟大的真理。”
        我轻声念出上面的文字,伴随着一道惊呼,眼前的男人卷起纸张摇了摇头。他脱下长袍,露出内里的衬衫马甲,翘起二郎腿,冲我眨了眨眼睛。见到我脸上凝滞的表情,他似乎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烟斗放在嘴边。
        “我想,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他不抽烟,仅是展示一番便塞了回去,“我是白槿小姐聘请的私家侦探,小绿。”
        他有种特别的做派,仅表现在聪明人身上的那种,我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它带着轻蔑、骄矜,一言一行都展露着眼前人的与众不同。我不能评价此般特质的好坏,转而微微颔首,握住他伸过来的右手行礼。
        “您认识过我了。”
        甚至对我了如指掌。
        这次开口的是贵族小姐,显而易见,她患有严重的肺疾,嗓子像个老旧的风箱,每一句话都带着呼呼风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缺氧过度。她教养很好,在即将支撑不住时用手帕捂住了嘴唇:
        “我的母亲,贝阿特丽切,她被判了绞刑,与她来信最密切的人之一——”
        “是班扬。”自称小绿的侦探接过了话题,他翻开羊皮纸笔记,薄茧擦过纸张,停留在了写满日期的一页,以一周为规律,两天以内的误差,他们会来往信件,“永乐先生大概一眼就看出了规律。您也许想说信件传递所需的时间可能正是一周,但白槿小姐与班扬先生住处的距离不过七个街区,这样的时间间隔是刻意的。
        “我想要找到来信时间和其他线索的关联,譬如连续谋杀案的间隔时长、解剖表演的举办日,以及他们私下见面的日期。从一个联系人到另一个,或许能够逐渐牵连出整张网。这大概会是一桩大新闻。”
        小绿眨了眨眼睛,像先前一样,捉摸着我的想法,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把我丢给了金发少年,让另一个人领我下车。
        我注意到马车早已驶入了一片人烟稀少的开阔地,偶尔有拿着剪刀的园艺工驻足鞠躬,白鸽在头顶盘旋,仿佛被下了诅咒,一圈一圈,不知疲惫。除此之外,辽阔的土地上,只有我们。
        我跳下马车,面前是一栋双层木质楼房,房屋结构单一,一条长廊将内部分为两个区域,左手边是佣人房,右手边亦是佣人房。它们呆滞地排列着,像肠壁蠕动收缩,将我吞进深处,肉质凸起从地面、从墙壁、从天花板,从一切我能看到的地方上伸展开来,它们张开充斥着津液的嘴等待我的到来。
        我的脚融化了,化作血水,我猛地跌倒在地,脂肪黏在脸上阻隔了空气。
        我快要死了。
        它要吃掉我。
        它要同化我。
        它要接纳我。
        她温柔地舔舐着我的面庞,是母亲在环抱着我,可我的眼皮太重了,一旦合上便再难睁开,我在她的怀里垂死挣扎,将脑袋贴向她,靠近她,亲昵地依偎着她。我看不见她,但她的泪水打在了我的眼皮,重重的,黏腻的,带着腥臭,一滴接着一滴,垂落在我的肌肤。
        我扬起脑袋,一击重重的巴掌旋即打在我脸上,我的眼镜掉了,镜片滚出去很远,金属圈碾过木板将我的灵魂带向远方。我再一次看到了她,她想要拥抱我。
        “你多久没吃药了?”
        她从肌肉里挤出虫卵,半透明的卵里孕育着尚未成熟的生命,那是她的孩子,她要我吃下他们。她叹息,她暴戾,她掰开我的嘴,将一粒粒卵丢进我的嘴巴,我几近噎死,跪倒在地不停干呕。
        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木质地板,上面滴着一两滴口水。我抬起头,看到金发少年正牵着一只狗站在我面前,他掏出了我口袋里的东西,——几瓶巴比妥,还有那张传单。他碧色的眸子洞穿了我的身躯,剜肉剔骨,冰冷地钉住了我。
        我颤抖起来。
        5
        白公爵一家是忠诚的天主教徒,可以说,近乎偏执。
        我客居在这里一段日子并不好受,那时候我还惧怕着主,怕祂找到我,质问我为何不够虔诚。每日,我打开窗帘,注视着草坪上走过的仆人,直到夜幕降临,我便重新拉起帘子,点燃蜡烛,开始阅读医学书籍。
        金发少年名叫极光,他从乡下的神学院毕业来到国都求学,紧接着,他投靠的神父被杀害了。白公爵收留了极光,负责他滞留国都的开支,而极光只需要照顾好那只略显活泼的寻回犬。
        神父死时,他正躺在几十张被切开的胃袋中,裹着一身破败的白袍,脸颊旁环绕着几圈大肠,他右手向旁侧伸去,食指伸直,其余四指弯曲,他即将要触碰到另一双手,另一双已经化作枯骨的手。
        极光靠在窗边,背光而立,他纤细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掰便能折断。他平静地诉说神父的死状,像是在赞颂殉道者。
        “《创世纪》。”
        他的睫毛忽闪:“您说什么?”
        “这幅画是《创世纪》,您要是有幸前往西斯廷礼拜堂参观,就能够见到真迹。谋杀神父的人,定是位恶趣味杀人犯。”我在艺术上的造诣不深,不过作为医学生,我不得不扩展几项技能。我翻出纸和铅笔,凭着记忆在纸上描摹出了这副名作,“你说的,或许是这样?”
        我没有完全仿照原作,而是按照极光的描述做了改动,圣洁而庄严的场景陡然变换,染上了堕落的色彩,它像是恶魔的作品,张牙舞爪地扑向神的信徒。
        极光瞪大了眼睛,随后打开窗攀上了窗沿,他惊恐地看着我,从二楼轻轻一跃,跳了下去。我靠近窗台,向下看,他在草地上只是打了几个滚,轻盈的身躯翻滚了几圈摊平在地。我们隔着几十米静静地对视,他突然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想我是吓到他了,他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再一次看到神父惨死的画面,难免情绪激动。
        等到他平息下来,我会道歉。
        我拉开椅子,将羊皮纸平放在书桌上,刚才我的画得过于潦草,有许多细节还没有完善。我合上窗帘,点起蜡烛,幽暗的烛光下,我贴近了书桌,用铅笔慢慢勾勒胃袋上密密麻麻的不规则的凹槽。
        笔尖划过纸面,我在凹槽中画下一个又一个的椭圆,它们是虫卵,在母亲的胃袋中寂静生长。


        IP属地:江苏6楼2021-03-02 00:42
        回复
          9
          这件事情本与我无关,但白槿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抱着死去的寻回犬偷偷敲响了我的门。她脱下外袍,里面只简单地套了件睡裙,长裙由系带挂在两肩,松松垮垮,轻易便能扯下。白槿将寻回犬放在了我的脚边,而后退了一步,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有看她,仅是蹲下身,靠近那只已经开始腐烂的寻回犬。
          显然,白槿亲自把它挖了出来,寻回犬暗淡的金色毛发中夹杂着不少土坷。它已死去不少时日,即便埋在了树荫下,也有食腐的昆虫相继赶来啃食它的躯体。恶臭正源源不断地从寻回犬的身体内部发散,我无法想象像白槿这样的贵族小姐是怎么把它挖出来,又是怎么抱到了我的门前。
          我抬起头,白槿将右手搭在了肩带上。我闷哼一声,把尸体往屋内拖了拖,这只狗年纪不大,长短刚好能卡在门前,阻隔了我与白槿。
          “您没有理由,虽然的确算得上是一种筹码,但您没有理由。”我找到梳子,为寻回犬梳理土块,不少枯死的毛发掉了下来缠在梳齿上,也有虫子惊恐地出逃。我花了几分钟打理它的外貌,好让这只狗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的父亲——我应当体谅他,毕竟为了我们的家族,他承担了许多责任。而且,我和您说这些,不太合适。请您不要误会,毕竟,这无论和谁说,都是……有损家族荣誉。”白槿支吾着开口,她不安地摆弄着双手,几度停止了讲述。
          我找到被我藏在背包深处的镊子翻开毛发,在寻回犬的皮肤上寻找小小的寄生虫。比起她的家族秘闻,我更想知道白槿带来这只狗是为了什么。
          “如果您不想说,我不会介意。”我简要地回答她。
          “不是——”白槿的嗓子猛地筛过污浊的空气,剧烈咳嗽起来。她把长袍铺在地上,坐到了另一边,“这条猎犬,是他与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父亲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从半年前开始,他便不怎么照顾它了。我不擅长养狗,便委托极光先生来帮忙。很可惜……”
          “这不算什么丑闻。”
          我捏碎最后一只虫子,将镊子收进口袋。白槿真切地凝视着我,与白天看到的矜贵的模样全然不同。我迟疑了片刻,问她:“您想让我做什么?”
          “我希望您能复活它。”
          白槿身体前倾,过于迫切的诉说让她的尾音变了调。有几秒钟,我甚至由于她的真诚,而误认为这句话没有那么可笑。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没有医术能让死人复活,死狗也不行。您不如祈祷它能够升入天国,这样就能拥有永恒的幸福。”
          “如果生前受到的都是折磨,死后的幸福又有什么意义。”她站了起来,长裙摇曳,露出了她绑在脚踝的一圈金币。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并拢了双脚,将手背在了身后,“我的筹码不是这些。”
          我知道。
          我跨过寻回犬向她靠近,白槿踉跄着退了几步,整个人贴在了墙上。她很单薄,像块嵌在教堂的琉璃花窗,一颗石子便能击碎。
          我碰到了藏在口袋中的手术刀,也碰到了沾满泥土的镊子,最终我找到了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那是我唯一留下来的笔记。但我什么都没有给她,只是沉默地抱着寻回犬,离开木屋,穿过了大半个草坪。白槿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整理她的长袍,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把寻回犬放进了浅浅的土坑,它的坟墓很小,只能容下一条狗。
          我没由来的想起许多画面,不同的记忆混杂着,如同碎片挤入我的脑海。我习惯了这种错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忘掉了它们。
          这里没有铲子,我看向白槿,她立即局促地垂下脑袋,将长袍递了过来。我拒绝了她,而是挽起袖子,跪坐在地。
          “我为您的遭遇感到惋惜。”
          她点点头,金币随着她的脚步,洒落一地。
          10
          他们花了更多精力监视我。
          这里不是牢狱,却拥有着许多眼睛,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从我打开窗子,发现第一位园丁时就开始了。我站在窗边,眺望这片空荡的草地,每一处角落有着一双眼睛。他们遥遥地望着这儿,丝毫不畏惧与我对视。
          清晨到黄昏,直至夜幕降临,我拉上窗帘,他们才会换一种方式。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有一个漆黑的洞,在昏暗的烛光下,能隐约看见,洞里有只不停滚动的眼睛。在墙壁,在地板,在走廊,甚至在头顶之上的阁楼,都有一颗幽暗的洞,那是一条隧道,它太深了,非要将眼睛抠出来挤进去才能看见另一侧。
          我举着蜡烛,任凭蜡油滴在身上,借着光观察它们。起初它们会闭上,假装自己不存在,等到第三个夜晚,它们已经和草坪的园丁一样,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
          经过几周无休无止的监视,我的精神开始崩溃,像一盘沙,随时都会被风吹走。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的时候,只能想到用自慰来分散注意。它们在看着我,看我藏在被子里露出交叠的脚趾,看被褥随着动作不停鼓动。
          我厌恶自己被欲望左右,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早已将本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我毫无所求,也看不到未来。我倦缩在阴暗中,只有这里,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尝试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寻找出路,我试图同那些洞交流。可惜它们从不说话,只是看我。我便在洞的四周画上躯体,有的是腿,有的是胳膊,还有的是内脏。我给了这些眼睛身体,却没有给他们嘴巴,因此它们从不说话。它们没有办法说话。
          我想要给它们嘴巴,好让它们陪我说话。
          于是我趴在地上,一刀刀磨出嘴的轮廓。
          这条隧道很深,我磨了好几个夜晚,它总是能看到汗珠从我的额头滑落,滴到洞里。它很疼,我便安慰它,絮絮叨叨地告诉它快好了。
          今天是最后一夜,我能感受到,我和它只隔着薄薄的一层了。我扬起刀,像往常一样重重落下,但是这次不一样,我终于捅穿了木板,深深地,深深地向下刺去,我碰到了骨头,我为它雕刻出了上颚。
          可它只是看着我,眼神逐渐呆滞。
          它不见了。
          我听见闷闷的一声坠地,它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抽出手术刀,鲜血从上面滴落,炽热的血液在地板上烧出一个洞,那是它的嘴巴,我终于为它刻出了嘴巴。我舔掉刀身上的血,擦了擦,向其他洞走去。但它们消失了,和那个洞一样,离开了我。
          我听见墙壁里有东西在跑,它们疯狂地奔跑,将地板踩得咚咚响。它们都在远离我,带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只留下我一个抱着蜡烛发呆。
          我点燃了蜡烛,蜡油滴在我的身上。
          今夜只剩下我,我望着天花板发呆,烛光映出一只只飞蛾的身影。
          安静了。
          我放下蜡烛,颤抖着掀起上衣。
          上面有灰羽留给我的标记。
          原先那里是一只卵,我能隐隐约约看到昆虫的轮廓。最近,它开始生长,仿佛突然找到了温床,从我的身体疯狂汲取养分。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要从我的肚子里飞出来了。我迟疑着摸向腹部。
          在我的腰侧有一处椭圆形的凸起。
          我低下头,卵已经孵化了大半,飞蛾的触须破开了虫卵,从里面探出脑袋。它在挣扎,想要脱离卵。我学着父亲抚摸孩子那样温和地抚摸腹部的凸起,感受它在我的身体里慢慢伸展。
          它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出来。


          IP属地:江苏8楼2021-03-02 00:50
          回复
            “你没有睡。”
            我突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那是比洞更深的眼眸,我只看了一眼便害怕会坠下去。这是万劫深渊,是炼狱。我拉上衣服,挪到了床的角落,这里有我的手术刀。他熄灭了蜡烛,仿佛怕被烫伤,只让月色亲吻他的肌肤。他爬上了我的床,用他的四肢野兽般地靠近。
            他摸到了我的膝盖,爱怜地握住我的手臂,抚摸根根凸起的青筋。然后,他躺了下来,脑袋枕在我的肚子上,用指肚一圈一圈抚摸我的卵。他依偎着我,亲吻我愈发瘦削的手掌,用叹息回答我的惊恐。
            “你曾经答应过我,要为我献上你的忠诚。我天真地相信你,日夜等待我的信徒来访。我日复一日地等待你,为你空出我脚边的位置。可是你抛弃了我,当了叛逃者,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他跪坐着,刚好能环抱住我的脑袋。他修长的手指插入我的头发,慢慢整理我的发丝,我能感受到有一滴泪渗入了我的发梢。
            他在为我哭泣。
            灰羽在为我哭泣。
            “但是主不会轻易抛弃祂的信徒,哪怕这位信徒再愚昧再不忠。
            “主依旧注视着他。
            “主看到了你被囚禁,看到了你日渐枯萎,看到了你屡次险些误入歧途。主的仁慈不允许祂袖手旁观,祂要降临到你的身边,让祂的信徒得到恩惠。即便信徒会再次抛弃祂,愚弄祂。
            “主不在乎。”
            更多的泪掉了下来,打湿我的头发,我迟疑了,僵硬地抬起双手,回应他的拥抱。我不信神,如果说信徒是愚昧的,那么他们信奉的神明则是愚昧的化身。我贴着他的胸膛,木讷地思考他的言语。
            随后,我推开了他。
            他不再瘦弱,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白光。我很难将这样一张稚气的脸和主联系在一起,我与他拉开了距离,短暂地感受到理智回归大脑。我打量着他,从他的脚尖扫到发梢。他只是笑着,无视我的粗鲁。
            “我不信神。”
            在这个时代,真理姗姗来迟,追寻着光芒的人在黑暗中行走。他们缄默着,不让言语成为束缚自己的囚笼,我们战战兢兢越过无数条暗河。我深知,一句“我不信神”比举起手术刀更为致命。
            这是最能杀人的利器。
            我仿佛握住了一把双刃剑,不再惧怕,而是站起来,高高地俯视他。
            我不信神,这世上神靠一本书一个人统领着无数人的思想,但只要一个人就可以用数百个事实驳回神的存在。我们正在这条路上,每一次解剖表演,都是张扬而血腥的渎神,我们本可以站出来,说出来,证明,神不存在。
            可是靠一本书一个人建立起来的信仰只在乎言语,不在乎事实。
            他们偏要看我们掌握了真理却不能说出口,偏要在我们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残忍扼杀。他们让言语立罪,让真理沉默。
            我不信神。
            我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但我不是你们的神。他张开手,再次拥抱了我。
            “你是谁。”我问他。
            我看见触须从他的额头探出,慢慢生长,绒毛在夜色中根根分明,我看见翅膀破开他的衣物,自脊背舒展,在黑暗中缓缓张开,我看见他长出了新的手,那双漆黑纤细的手上捧着一个玻璃罐。我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灰羽的脸已然变得不可名状。
            他说。
            他说,我是你仁慈的主。
            “主知道,你们在这愚昧的时代饱受折磨,渴求阅读真理,却被世人束缚。主知道,你一直在追寻知识的光辉,希望用一柄手术刀,就能敲开医学的大门。可是这世上,愚人太多,智者太少。
            “所以主降临于世,作为求知的长明灯,为信徒照亮前路。
            “主走在荒芜的地上。他走过一片土地,这片土地便燃起真理的光辉。
            “主指引着祂的信徒。
            “只有无能的异教徒的主才期望自己的信徒愚蠢。
            “主的信徒信奉主,却又不信主。
            “毕竟——
            “能引导我们的唯有真知。
            “为了伟大的真理。
            “主愿意接纳你。”
            我摸向灰羽手中的玻璃瓶,那是满满一罐巴比妥,药剂在瓶中碰撞,发出动人的声响。我将耳朵贴近他的手,聆听着巴比妥的声音,我听见有生命在成长,它们慢慢孵化、进食,最终破茧而出。
            灰羽摊开手,瓶中正飞舞着上百只飞蛾。
            “是你……”我瘫坐着,喃喃自语,“他们追随着你,在各个城市表演解剖,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享受真理的恩泽。”
            在其他城市,在远离了教皇的地方,在那些中产阶级的眼中欣赏一场解剖表演要更为时髦。他们处在囚笼的边缘,只要稍稍探出手,就能触摸到新的世界。他们为手术刀欢呼,躲在天鹅绒幕布之后,赞扬真理的可贵。
            “是主,主在为信徒传送福音。”灰羽抚摸着我的脸颊,他模糊的面庞满是慈爱,“我的孩子,你记得维吉尔吗,维吉尔·班扬?”
            “班扬,我记得他。”
            我依偎在灰羽怀中,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我记得班扬,那副画着他死状的画,至今仍夹在我的笔记中。我记得,我记得在纸的最下方用铅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字,——“为了伟大的真理”。
            我念了出来,像那天在马车上一样。
            灰羽欣慰地长舒一口气,他的手指顺过我后脑勺的头发,接着,他将更多的画展示到我的面前。那些用铅笔描绘的,一幅幅神圣又动人的素描,从我的头顶洋洋洒洒落下,像圣光在沐浴我。我高举双手,让它们铺散在我的周遭。
            他们为真理献身。
            或是泡在浴池中,全身浮肿,或是自缢于房梁,眼珠凸起,每个人的死状不尽相同,但他们的表情都是幸福的、满足的。
            这不是一场连环谋杀,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献身。
            “他很欣赏你。班扬曾和我说过,如果你加入我们,那么你将有当之无愧的能力,为所有的信徒操刀。你定然站在舞台中央,数百只蜡烛环绕着你,为刀刃和你的身躯镀上一层金光。我们的信徒来自各地,奔波千万里,汇聚在这里,只为遥遥地欣赏你的演出。
            “我们都在等待你。
            “真理在等待你。”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而后打开瓶子。我茫然地张开嘴,扬起下巴。
            无数只飞蛾飞进我的口腔,钻入我的喉管和肠胃,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进食、交配,产下一枚枚虫卵,繁衍生息。我开始呼吸困难,跪坐在床上,两只手掐住胸膛前薄薄的一层肉,大口喘息。
            我抓住了灰羽的脚踝,更多的药便砸了下来,我趴在床上追随者他的脚步,拾起一粒粒巴比妥塞入口中。我大概在哭,泪水濡湿了床单,那些深色的部分蔓延开来,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美丽的蛾。
            我失去力气,平躺在一张张画中,静静地看着他。
            灰羽脱掉了缠绕着我的衣物,他趴在我的身上,描绘肌肉的纹理,他嗅到了我床单上干涸的精///////液的味道。灰羽仰起头,悄声问我: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不记得。”我的记忆被打碎、分散,融入了无边的晦暗中,当我仔细回想,脑袋便会迎来阵痛。所以,在这儿的大部分日子,我都维持着大脑放空的状态。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我不保证什么时候回想起来。”
            他说,我等你。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我能听见零散的交流,我脑袋挪了挪位置,试图辨别有哪些人。我听见有侦探先生,也有极光,而那如破风箱的急切的声音,是白槿。我转过头,看见灰羽向我摆了摆手,然后他便消失了。
            人们推开门的时候,我口中塞满了巴比妥,脸上满是泪水。
            端着蜡烛的仆人第一个扬起胆子靠近,他高举烛台,一步步地走进我的身旁,让光照亮了我。
            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窄小的床铺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描绘着尸体的图画。


            IP属地:江苏9楼2021-03-02 00:52
            回复
              第一个房间,住的大多数是教徒,其中以神职人员为主,他们的床上依次叠放着一件沾满血迹的袍子。当我走进我才看清,床单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教徒关于信仰的呓语。
              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一片黑色之中,他们用鲜血在“永乐”一词下写上了异教徒,我不由得向后退去,踉跄了几步,坐到了身后的床上。坚硬的骨头硌着我的血肉,我缓缓扭头,一张枯槁棕黑的皮闯入了我的视野。它比死人更可怖,干瘪的嘴唇皱缩着贴在骨骼之上,将牙齿层次不齐的走向透过皮肤败露出来。感受到青年富有活力的身躯,它睁开了眼,那皱缩在眼窝深处的瞳仁像一汪幽深的死水,自地狱深处遥遥地望着我。
              它开口,将死之人的恶臭从胃部深处四溢,它从喉咙慢悠悠地挤出了一个词。
              ——“异教徒。”
              霎时间,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我。
              这些教徒不比躺着的将死之人要鲜活到哪里去,他们的头发掉落大半,稀稀散散在头顶聚拢又向后梳成发髻。他们干瘦、憔悴,像是在烈日下曝晒多日的尸体,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他们动了,挣扎着,骨骼碰撞,发出骇人的低吟。
              他们想要爬向我,枯树枝般的手指扣在地上,刻出一道划痕。
              我像是定住了,直到小绿拉住我的手,带我跳上吱呀作响的床铺,从他们肮脏发臭的床上一路跳到门前,我才中惊恐中转醒。
              他领着我开了门。
              这间屋子温暖而明亮,如果没有方才发生的事,我或许会把它当做一件普通的起居室。三名中年人正围坐在壁炉前,等待着晚餐,看到我们进来,他们只是站起身鞠了一躬,随后又拿起泛黄的报纸津津有味地阅读。
              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张皮质沙发,我陷进去,大口喘息。小绿依旧站在进屋时的位置,双手交叉,靠在门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肖像画,只在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他眼珠滚动,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
              “有些信徒没有抗住高昂报酬带来的诱惑,偷出尸体卖给了灰羽,他们是卑劣虚伪的商人,待到事情败露又慌不迭寻求神明慈爱。本该照顾极光的神父亦是如此,他做了交易,却又反悔,于是被灰羽报复,那几十张胃,都是那名神父出卖过的尸体上的。——你不要告诉极光,再过些时间,等他忘了再说。
              “被他们盗走身躯的信徒本想要长眠,这些人居然也奢求着。被发现后,他们一致对外,一个个都声称自己被恶魔蛊惑了。教会相信了,把这些被恶魔欺骗的人聚在这儿,要求他们日日祷告,净化身躯,一旦恶魔出现就告诉教会。
              “你看看他们。”
              小绿轻声笑道:“那名少女被关进来之前和你一样,多看了几眼,所以她没能走到这里,而是被当做恶魔。
              “他们撕碎了她,说要找出藏在她身体里的魔鬼。
              “他们当然找不到。
              “即便如此,这群可怜人还是将她挂了起来,说,她的灵魂已经得到净化,她在天堂成了天使。”
              小绿嘴角的弧度也被抹平,他眯起眼睛,侧过头,斜睨着我。他有一张漂亮的脸,足以蒙骗人心,可他从不用脸去说谎,他为自己的口才骄傲,用两排牙齿和一根舌头,将无数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坐在这里,无比清醒地认知到,他在耍我。
              他不是句句谎话,而是一半真一半假,他让我迷惘陷入语言的陷阱,我苦苦沉思却猜不透他还有哪些骗人的招式。但我若坐在这里,还把他仅当做一个聪明人,我就太天真了。
              “你觉得我在玩你?”他睫毛垂下,淡淡地瞥向屋子中央,“可你确实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东西。我承认,我伪装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人,我用最温柔的话语诱导你进来。但我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按住我的肩膀,压向我的耳朵:“还觉得我在骗你吗?”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要如何辩驳他。我只好向后,进一步陷进沙发,在我和他之间留出一方得以喘息的空间。我嗓子干了,冒着烟,当我鼻子抵着他的下颚开口时,我都在担心,自己会烫着他。
              “那么这里又关着什么人?”我问。
              小绿的笑容回来了,他自在地咧出一个微笑,拿出他没有烟的烟斗指向房屋正中的壁炉:“你还没看出来吗?这里都是一群体面人。他们大多养尊处优,或是和你一样,有着极高的天赋。单是神学能带来的东西是困不住他们的,所以他们也到了这里。”
              说这话时,有位中年男子来到了我的面前。他头发上扑着粉,连同脸上的铅白,都在暗示我,这个男人地位不凡。最起码,是个热爱体面的中产阶级。他开口说话,小舌音流畅地从口中滑出,我听不懂,却也因此判断出他兴许来自更高的阶层。
              “他在邀请你共进晚餐。”小绿盯着我看了一会,转而用我家乡的口音说道,“他把你当做新关进来的同伴了。”
              如果不是我的手上还没有命案,我的确会成为他们的同伴。我不知道借住在白公爵家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没准等到明天我就住在了这里,我看向这名中年男子,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是在与未来的舍友交谈。
              他看起来十分有教养,倘若他不介意,换种语言和我交流,我大概能学到许多新东西。
              我点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去往他们中间。整个过程,小绿都一言不发地站在入门处看着我,他碧绿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看戏看得入迷。我开始惴惴不安,不由得握紧了藏在口袋中的手术刀。
              他们一共三人。
              一名年轻的约莫二十岁的女性正枕着胳膊睡觉,她带着一顶白色的假发,从仪态到服饰都张扬地向我宣布,她地位不凡。那名一直翻阅着报纸的男人,已有六十来岁,当我走近看清他脸上密布的皱纹,才辨别出年龄。和那位邀请我的中年男子不同,这一位身材并没有发福,他精明干练的气质,让我怀疑他是否曾在大学任教。
              没过多久,晚餐准备就绪。
              中年男子以主人的姿态坐在了最中央,他没有给我派发叉子,只是给了我一把餐刀和一块餐布。
              盘子被端了上来。
              银色的圆盖扣在其上,锡纸沿着边缘细密地排了一圈,与此同时,也阻隔了我的视线。
              那名教授气质的男人站了起来,冲我点头:“首先,我在此代表这个临时组成的家庭欢迎我们的新成员。——冒犯一下,请问这位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永乐。”我说。
              “永乐先生。”他停下来,好让另外两人为我送上掌声,“您的到来如同天降甘霖,缓解了我们长久以来的难题,我们都很感激您。”
              难题指的或许是另一间屋子的事,他们似乎误解了我与小绿的交谈,或是另有缘由。我没有深究,而是微微颔首:“您客气了,我也没有做什么。”
              他扬起眉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随后,那名小姐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抿紧嘴唇,对他们的无端赞扬不置可否,我转而摆弄起放在我面前的餐刀,这柄银色的小刀本该粗钝、布满锯齿,只在切割牛肉时能证明自己是一把刀,可它显得过于锋利,那薄薄的刀刃只要在皮肤上刮过便能留下一道口子。
              “我们三人在这里居住了很久,冬天的时候要舒适些,有暖炉有毯子,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但是,现在夏天来了,这儿在冬天拥有的所有优势,此刻都成了弊端。我向教会申请用来封存的药剂,可他们不给,像学校那些抠门的领导一样,什么都不批准。我没有办法,也无法忍受恶臭,只能消耗。”他冲我眨眨眼睛,“所幸你来了。”
              他优雅地撕开锡纸,难以言喻的恶臭从顶盖和圆盘的缝隙中溢出,我几欲呕吐,但他们体面的笑容让我坚持了下来。我忍住不适,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男人手腕那根凸起的骨头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绿。”我猛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死死盯着我的眸子。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看着猎物般注视着,“这里本来不止三个人。”
              我用口型拟出了最后一句话,冷汗冒了出来,沿着侧脸缓缓淌下。我反复重复着“三”这个单词,直到他沉沉地点了点头。接着,他笑了,仿佛等待了多年,终于看到故事以喜剧收尾,他轻佻地玩弄自己的衣领,像是一个局外人。
              男人掀开了盖子,一颗干瘦的头骨赫然躺在餐盘中央,它已死去多日,闷热的夏日为它带来了无数寄生虫,乳白色的蛆密密麻麻地挤在眼眶周围,蠕动着蚕食着躯壳。他们三人举起了手中的刀,一个按住天灵盖,一个按出鼻梁,还有一个把刀刃抵在了下颚,他们分别切下自己感兴趣的部位,放在鲜红的餐布上仔细观察。
              割开头盖骨要困难得多,那名年老的绅士扫了我一眼,而后示意我拿起手边的刀。
              “您可以帮帮我吗,永乐先生?”他比划着,在自己的脑袋上方画了一圈,“要是您下不去手,也可以切开自己的。”
              他笑眯眯地扬起刀,食指贴在刀背,男人将手高高抬起,转而落下,他割下了头颅的耳朵,沾了沾芥末,放在嘴中咯吱咯吱地嚼。我看到白色的虫卵炸裂,在他的口腔中爆出脓白混合着墨绿的汁液,可他维持着微笑,得体地擦了擦嘴角。
              我再也控制不住,干呕起来,我冲向门边,牢牢地抓住小绿的胳膊,靠着他拼命呕吐。我听见有指甲在门缝边拼命挠搓,我听见身后有刀刃碰撞,我汗毛直立,却无路可逃。我抬头,仰望着小绿,他只是轻飘飘地问我:
              “要逃吗?”
              “带我逃。”我说。


              IP属地:江苏11楼2021-03-02 00:59
              回复
                他打开了一侧的暗门,眼前是一条幽长的走廊。深蓝色的灯光透过花窗映在了地上,我看着小绿的皮肤染上了诡异的蓝色,一步步走向走廊深处。我跟上他,用奔跑拼命地跟着他。我一路往前逃跑,最终,触碰到了一扇门。
                小绿为我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这儿空荡荡的,里面坐着一个衣衫蓬乱的女人,听到有声音传来,她动了。
                “白槿,是你吗?”
                然后,她站起身,爬到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勾住悬在天花板上的绳索,将身子挂了上去。她踢开木椅,悬在半空,身体缓缓地转过一个弧度。
                她看着我,眼珠暴起,即将失去知觉。
                最后,她又重复了一次。
                ——“白槿,是你吗?”
                我跌坐在地,颤抖着抓住小绿的手腕,但他推开了我,合上门,与我保持距离。我脑海中很乱,记忆揉成一团,我极力回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种种,过了很久,我才想起在马车上白小姐和我说过什么。
                我问小绿:“为什么她在这里?”
                “这是代价。她的丈夫,白公爵用权力告诉我们,白夫人只是被恶魔蛊惑了。你听过的,被恶魔蛊惑,暂且被恶魔替代。”小绿看着前方,平静地向我诉说,“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恶魔的巢穴,这个人就是贝阿特丽切·白本人。”
                “多可笑啊。”他蹲下来,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
                “我还要做决定吗?”
                “要。”
                小绿举起钥匙环,上面一共有四把。它们分代表着什么含义,现在,我都见识过了。他捏起其中一把,向上转去,握在手中。那是忏悔室的钥匙。他拍了拍我的脸,“我给你选择,一共三把钥匙,你随便挑一把,以后那儿就是你的住处了。”
                我张了张嘴,支离破碎的单词从我牙缝间挤出。
                小绿只是漠然地欣赏着这一切的发生,他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每过去几分钟,便重复一次。他捏着我的手累了,就放下来,绕着我一圈圈踱步。我看到一枚十字架从他口袋中滑落,袋口的装饰物扯住了项链,没让它落到地面。
                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枚倒立的,象征着撒旦的十字架。
                “我必须选择吗?”他们说过,要再给我机会。
                我明明还有机会。
                他们说要给我选择,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们破案,也可以找个理由离开,换个地方继续我的追求。在我来之前,小绿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过的。
                “是。”
                他的眼球似乎失去了肌肉的牵引,随着脖子的扭动而转动。我用目光攥住了那两枚绿色的玻璃球,追随着它们,渴求从里面找到一丝机会。我还有自己的前途,决不能毁在这里,和他们一样看着老旧的报纸还要勉强维持体面。
                “你并不排斥他们,不是吗?”小绿沙哑着开口,他的嗓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毫无感情地宣读着他的台词,“你应该在接受邀约时就想好了吧,要和他们好好交流。但你没有听见,他们从头到尾都在用法语,热烈的欣喜的讨论着你的肉质。”
                我摇头:
                “他们都是疯子。”
                小绿停下脚步,他不再绕圈,而是立在了我的面前,细细地打量我。他笑了,如同石子砸入水面,慢慢扩散,他忽而俯下身,凑近我的脸颊,鼻尖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话。小绿的嘴唇碰撞,发出的声音却来自远方。
                “你也一样。永乐,你也是疯子。”他按住我的脑袋,用力地挤压着我的头颅,他把我向后甩去,膝盖抵着我的胸膛。他摸到了藏在我口袋中的手术刀,他掏出来,握着刀柄,隔着衣物,在我身上比划,“你又好到哪里去?当你不嗑药的时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永乐,你知道吗,那个被你捅穿了喉咙的佣人死了。是你干的,永乐。”
                我抓住他的肩膀,喃喃自语:“我没有杀过人,在白公爵家的这段日子,我甚至没有见过几个人。只有你们,我只见过你们。”
                他们把我关在房间里,像关着一个怪物。我根本没有机会杀人。
                “你有。你以为墙上的那些洞是什么?他们都是监视着你的眼睛,都是一个个人。永乐,你杀了他,杀了那个只是兢兢业业为主人做事的佣人。你甚至不愿意承认,还想着要我给你机会。你也是疯子,永乐,你是疯子。”他掐住我的脖子,那双茧子被泡软,皮肤逐渐光滑的手扣着我的喉咙。他叼着刀柄,将手术刀抽了出来,我看见刀刃正泛着蓝色的光。
                “你骗我……”
                我的手被扣住,刀刃在我的肌肤上游走,小绿哼着歌,在我的手臂上拉开了一道口子。他跪坐着,像一个艺术家,沿着那道细长的血线画出了一双翅膀。他开始出汗,他便用手指抹去汗珠,涂抹在我的伤口。他极有耐心地折磨着我,却迟迟不下杀手。
                他沿着我颤抖的下颚舔舐,像是享用灵魂的恶魔般悠闲惬意。小绿的瞳孔不再黯淡,而是化作旋涡,所有颜色打翻在他的眼白,最终凝聚成骇人的方瞳。我惊恐地看着小绿头上长出扭曲的犄角,漆黑的翅膀从他身后展开。
                我大口喘息,开始费力挣扎。
                “是我安排的人在监视你,是我向灰羽透露了你的行踪,都是我干的,全是我。还有巴比妥,也是我的意思,其实我们本可以慢慢减少你的剂量,用更聪明的方式让你戒掉它,但我偏不。我要让你发疯。”
                小绿钳着我脖子的手愈发用力,空气在远离我,而黑暗逐渐逼近。我握住他的手腕向旁侧拉扯,我开始反抗,我看到了他被系带环住的纤细的脖颈,当我的双手握上去时,泪水从小绿的眼眶中溢出。他不知道如何一击致命,但我清楚,我对每一刀该落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
                “你想做什么。”我夺过刀子,悬在他的心脏上方,隔着血肉,刀尖对准的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只要我用力,一切就结束了。
                一滴血顺着我的下巴滑落,砸在了他的唇边,他舔了舔,笑道:
                “因为有趣。”
                “疯子。”刀尖抵上了他的胸膛。我并不想真的杀了他,只想威胁他,好让我能离开这里,“还有别的路出去吗?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你不敢杀我。”他眨眨眼睛,一只手握住了刀身,他稍一用力,指尖便被划破。他把手指塞进口中,用力咀嚼,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你离这个办法很近了……”
                我凑近他的嘴边,让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突然,他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耳朵,疼痛从耳廓直传颅顶,一大块软骨从我的头骨分离,我的头脑变得空白,鲜血在空中射出一道弧线,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泼洒在小绿身上。
                他在咬我的耳朵。
                我拼命挣扎,从他的身上爬起来,与此同时,我的耳朵离开了,它被叼在小绿牙齿中间,那块可怜的肉只被嚼了几下便躺在了地板上。手术刀滚落在地,小绿先一步抓住了它,他握着沾满鲜血的手术刀,在我先前悬着的地方比划。
                他在找心脏的位置。
                “有两个办法。”
                他站了起来,浑身鲜血淋漓,他亲吻着自己的手背,像是虔诚地信徒,当着我的面,做起了祷告。他站不稳,唯有双手是坚定的,他抱着手术刀絮絮叨叨,接着,一点点的,令呓语转换为了笑声。
                “是杀了我。”
                他举起手术刀,对准自己刺了一刀,他的位置偏了,刺中了肋骨,刀身只进去一点点便不得不退出。
                “还是和我做?”
                他扯开衣领,纽扣绷落,露出了他紧实的躯体。小绿很漂亮,断不是眼下时兴的苍白的美,而是鲜活的、热烈的,让人难以靠近。他脱下马甲,衬衫松垮地搭在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想说,疯子。你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毫无逻辑,无论是要求你杀了我,还是和我做,都充斥着疯狂。——永乐,我不是疯子。”说完他像是自己也不相信,嗤笑着弯下了腰,鲜血很快浸润了白色的绢布,“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绿扬起一边眉毛,捏着刀刃为自己修剪指甲,他的动作不太熟练,很快鲜血便顺着指缝流淌,弄脏了袖口。
                “看来你比较想选择前者。有点可惜,死前少了些乐趣。
                “你记得拖着我的尸体,丢给第二个房间的疯子。”
                他刺了第二刀,刀刃擦着骨头的间隙刺到深处,我听见噗滋一声,很快,鲜血喷涌而出,沾污了一大片地面。小绿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摸了摸胸口深红色的洞,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第一个房间?那些都是一群要死的人,你下点狠手,就能过去了。记得把他们的天使拉下来,让他们恼怒,想想他们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小绿在自己的腹部划了一刀,但他早已没有力气让伤口继续延长,只是握着刀柄,僵在了原地。他松开手,向后倒去,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我走近,俯视着小绿。
                他精致的五官此刻狰狞着,仿佛来自地狱地狱深处的怨灵。我轻轻合上他的双眼,感受他胸膛的起伏逐渐变缓,小绿的生命正随着血液的流淌一道消散。
                他要死了。
                我抓住小绿的衣领,拖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花了五分钟走完这段路,他也在这五分钟内逐渐枯萎、死亡,我却听见他在哼歌,像是要从这里走出去的是他而不是我。我想要质问他,但他死了,垂下了他的脑袋,再也不会说话。
                我打开门,那三位刚刚享用完晚餐的人随即齐刷刷地看向我。他们的眼睛是猩红的、狂热的,是一把刀,将我的血肉从上至下残忍地刮下。
                我将尸体丢了过去。他们像食腐的虫子立刻聚了上来,带着他们餐刀,将小绿围在了中间。
                血腥味蔓延开来。
                我推开了第二扇门,那些枯死的信徒正扒着门框张望,他们好奇地望向这里,明亮而温暖的光刺痛了他们的眼睛,他尖叫着四处乱窜,藏在阴影中窥伺房间里的光景。我没有关门,而是径直向前走去。适应了光明后,那些信徒的表情逐渐变得暴戾,参差不齐的牙齿在他们口腔中来回摩擦,发出骇人的声响。我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接着,他们像蚱蜢般弹向了第二间房。
                我取走最后一把钥匙,将绳环贴着地面向前推去,然后,我轻轻关上房门,选择忽视身后的声响。
                我看清了天使的背后。在那里,血肉糜烂,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腐臭,无数白色或黑色的虫子居住在她的躯体,拥挤着,为了饕餮盛宴而狂欢。我割下拴着她的绳索,她的身躯坠落,蝇虫飞了出来。我忽而低下头,掀起衣物,发觉沉睡在我腰侧的茧要苏醒了。


                IP属地:江苏12楼2021-03-02 01:02
                回复
                  2025-06-10 21:59:31
                  广告
                  16
                  永乐是这里的新贵。说是新贵其实并不准确,他没有实质性的官职,只是由于那柄锋利的手术刀而有了更高的地位。
                  这里与国都不同,远离了那座安居于高墙之内的城市,一切都有了变化。我说不出来,但处处都是新鲜的光景,从未有过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涌入我的视野。我很快就适应了外面的一切,不在怀念国都安逸的生活。
                  这个午后,永乐亲自操刀解剖表演,门票早在凌晨便一售而空。我抢到了前排的位置,却仍要和一群富家先生、小姐挤在一块。
                  我举起黄铜望远镜,好让我细细观察尸体上的纹理。
                  “您好,或许有些冒犯。——不过,我能借用一下您的望远镜吗?”
                  我侧过头,视线撞上一张漂亮的面庞。他有着墨绿色的眼眸,在这个偏僻的村镇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猜想,他或许是来自大城市的贵族,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矜贵。我没有想太多,将望远镜递了过去。
                  台上的尸体很新鲜,死期必然不超过一日。倘若这不是一场解剖表演,我大概会以为在那里熟睡着一个活人。
                  “他是灰羽。”坐在我身侧的男人冷不丁地开口,然后他把望远镜还给了我,“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买到了这场的门票,他们只向信徒出售。像你,像我,我们都仅是对解剖感兴趣的普通人罢了。”
                  永乐掀起后台的幕布,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缓步登场,蜡烛随着他的脚步逐一燃起,围着舞台中央形成了一个圆。他俯下身,亲吻手术刀与尸体的额头,仿佛一名虔诚的信徒。
                  “可能是他们觉得……我很合适?”
                  我在这座城镇逗留了有段时日,无论是谁向我打探消息,我都会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从国都到这里,有长达一个星期的行程,等到我的仆人摸进这座镇子时,我已经离开了。
                  当然,我希望在此之前他们会看上我对于解剖的热情,并且认识到我的价值。我不会拒绝每一个热爱解剖的医生的求助。
                  “你的确适合。”
                  他的目光刮着我的手臂向上走,最终落在了我的眼睛。他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不同于那些迂腐又拘谨的贵族,这位男人显得分外阴沉,令人情不自禁寒毛直竖。我想要离开,他却突然长舒一口气,笑意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觉得我很恐怖?”
                  永乐扬起了手术刀,锋利的刀刃抵在尸体的腹部。这把刀很快,没有用力,便没入了皮肉,黄色的脂肪层如同绽放的花瓣翻了出来。本该一动不动的尸体陡然瑟缩起来,捂着喉咙不停翻滚。
                  他是活的。
                  我想要站起来,高声呼喊,但我旁边的男人按住了我的大腿,捂住我的嘴巴。等到我放弃挣扎,他才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很漂亮,即便不说话,也自有蛊惑人心的本领。
                  我安静下来,不再作声。
                  解剖还在继续。血珠沿着刀尖划过的位置密密麻麻地渗出,不断生长,最终炸裂开来,化作血的河流,像瀑布从桌沿落下,它们填满了一个酒杯又从杯口溢出涌进另一个杯子。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场香槟盛宴。
                  所有人都热切地疯狂地凝视着舞台上的尸体,他们蠢蠢欲动,像饥饿的野兽,又像残忍的恶魔。唯有永乐,维持着始终不变的肃穆的神色,挨个取出内脏向观众展示。
                  他取出了一把锯子,搭在尸体的额头。永乐流畅的动作停滞了,像是画面静止,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最后,永乐将锯子放在了舞台前端,木质把手转向观众,似乎在邀约。我注意到,无论是富家小姐,还是顶层粗俗的学徒都已蠢蠢欲动。
                  他们在等待一声令下。
                  “我,永乐,在此代表我仁慈的主向忠诚的信徒邀约——”他站在舞台中央,蜡烛的光芒打在长袍上,仿佛燃起了一层白色的火焰。永乐的声音清晰传来,“邀请你们,相聚在圣餐日。”
                  人不再是人。他们化作猛兽扑向舞台,酒杯在拥挤中碰撞,炸裂。鲜血溅到空中,又有更多的信徒爬到前人的脊背上仰着头接取血液。
                  他们在混乱中狂欢,欣喜的呼声盖过了凄厉的惨叫。没有人说话,只有最原始的咆哮塞满了整个剧院。他们互相撕扯衣物,男人和男人,女人与男人,抑或是,女人和女人,他们滚在一起,不在乎彼此的身份和性别,在这沾满血污的剧场中央进行性的颂歌。
                  而永乐,站到了蜡烛之后,藏匿在阴影之中,洁白的衣袍上纤尘不染。
                  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看向身侧。有着绿色眼眸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从容地逆着狂热的信徒向上走去。数百米外,剧场的出口,依稀能看见有阳光照了进来。他在台阶的最上方驻足,远远地望着永乐。
                  “好久不见。”我看见他的口型在说。
                  永乐漠然地扫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酒杯,遮住了男人的身影。直到,周围的一切归于寂静,他才扔掉手术刀,向后台走去。
                  一只飞蛾溺死在了杯中。


                  IP属地:江苏14楼2021-03-02 01:07
                  回复
                    ——FIN——


                    IP属地:江苏15楼2021-03-02 01:07
                    回复
                      参考及其他:
                      1.全文最开始的诗取自波德莱尔《恶之花》中告读者这一篇
                      2.第二处*,仿照《神曲》描写地狱之门的段落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3.第三处*应该很容易看出来,模仿了《百年孤独》的开头,很多处地方都想要做到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浓缩在一个句子里这种奇妙的交错感,然后我做不到(摊平)
                      4.肺拉出来做翅膀来自于剧版汉尼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少年汉尼拔,书和电影都看过)
                      5.永乐身上被撒满钞票的一段取自于洛丽塔中的一段名场面。
                      6.开头关于“你要如何杀死我”的讨论,取自《Killing Eve》中Eve和丈夫的讨论。
                      7.圣餐日取自真实的宗教节日,但用其他食物代替主的躯体。
                      8.碾碎巴比妥在额头上涂抹的情节,参照了圣灰星期三的习惯,将灰涂抹在额头意为忏悔。
                      9.飞蛾一般寓意灵魂。而山羊在宗教中象征恶魔,方瞳作为山羊较为明显的特征在文中提及。
                      10.逆十字是撒旦教的象征。
                      11.约翰·班扬,清教徒作家,代表作有《天路历程》,同时也是一名传教士。
                      12.维吉尔:在《神曲》中象征理性,带着诗人走过了地狱和炼狱 贝阿特丽切:在《神曲》中象征信仰,引导诗人参观天堂
                      13.狗在文中的寓意参照了《阿尔诺菲尼的婚礼》,象征着婚姻幸福美满。
                      14.结尾部分情节参照了《香水》


                      IP属地:江苏16楼2021-03-02 01:07
                      回复
                        wooooooo


                        IP属地:浙江来自手机贴吧17楼2021-03-03 21:54
                        回复
                          dd


                          IP属地:浙江来自手机贴吧18楼2021-03-03 21:5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