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春天已结束，现在是仲夏。
我在新郑城待了已约莫四月，自那晚后，我与张良的关系便不同于以往，我们频频见面，谈天说地，自己甚至是荒废了任务。
“子房。”我坐在窗框上，轻声唤他。手臂撑在两侧，双腿交叠。夏日炎炎，所以我穿了身白色的衣裙，布料比较单薄。
“章莺姑娘…怎么又偷偷溜进来了。”张良正站在木架前翻阅竹简，回身见是我，无奈地挽起笑脸。
“叫我‘阿莺’吧，可好？”
少年顿在原处，一抹浅淡的绯色漫上面颊。
“我都叫你子房了，你理应唤我阿莺。”张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见得多了，却怎样都看不够。
“……阿…莺。”手中的竹简被他卷起，抵在面前，似是在遮掩羞意。张良轻轻吐露话语，声音如滴落而至的清酒。
这是很亲密的称呼，我本以为他会些许日子才能敞开心扉，未想到会这般，着实令我有些惊讶。
我满意地抿嘴笑起来，此时正微风自窗外吹入，扬起我的发丝，轻纱在小臂间欲.缠.欲.离，裙裾飘摇。张良注视着我，一时无声。
良久，他背过身去，整理书卷，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阿莺……变了。”
“变得开朗乐观，良初见阿莺时，你淡漠果决，但却冷冰冰的，克制又…引人爱怜，拒人于千里之外。”未等我询问，他便答道，“现在的阿莺，会笑，会爱惜自己，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
“看到能做自己的章莺，良感到很高兴。”
张良很少会说这么多话，只有那夜的灯会和今日两次。而且他并没有看我，多半是害羞了。但少年每一次坦率言语时，无不令我心悸。
他将蜜糖撒向我心间，坠落漫开无尽甜意。
甚至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样的变化。
突然，我很想……吻吻他。
我扭过发烫的面颊，垂下目光盯着自己不住敲着窗框的手，两个人又默不作声了。
书简竹片的声音再次叭嗒叭嗒地响起来，张良现在无暇顾我，我不该继续打扰他，毕竟喜欢也要有限度。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想着是否要晚些时候再来。

短短的周更

夏夜里即使有风和朗月，也很热，直闷到心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还是整好衣服去寻张良。
毕竟，偶尔任性，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他总是比别人睡得晚些，昏黄的微光堪堪越过敞开的窗，我轻声跃了进去，走到穿着里衣的少年身后。
“子房。”
没有回应，我弯下身才发现张良是手撑着头打盹儿。估计是劳累了一天，这时是看不进书去的。
烛芯溶了大半，焰光闪烁，将他的面庞映照得恬静。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吻张良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少年轻轻翕动的眼羽，以及微皱起的眉。
“你还假装，子房。”我不禁笑出了声，抬起指尖自他的眼角划至嘴唇，最后点了点他绷住的唇瓣。
“章莺姑娘…本不该前来……”张良睁开眼，看来想躲是躲不过了，他见与我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就连鼻息都可感触，任由红晕漫上面颊，少年赶忙起身退了几步。
“唤我阿莺。”
蜡烛熄灭了，充盈了一室的月光。我倚在桌旁，不由地拂了拂裙摆，布料很薄，小臂和双.腿.若隐若现——天气可真热。
张良移开目光不去看我，嘴上却乖乖叫了阿莺。
少年大概又是将繁复的礼节在心里默念了数遍，也着实有趣。
“过来，子房。”我转过身，牵起张良的手，引着他走到床.榻旁。
张良的手在我手心里不安地动了动，我坐在榻上，拍拍自己的大腿。
“在想什么呢，来，躺下，好孩子该就.寝了。”我了然地勾起唇笑了笑，看着少年默不作声地照做。
借着月光，我抬手轻柔地拨开少年额前的碎发，他睁眼注视着我，月光倾泻而下，张良墨色的眸子澄澈剔透，如装有万千星辰。
他有些紧张，但抿住的唇微微扬起。少年总是眉眼温柔，让我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我心情悦极，低声哼起歌来，都是按着自己的想法随意哼唱。
少年舒展了眉，轻轻阖上眼，眉眼多了几分常日里不得见的乖顺，他握着我的一只手入睡，十指交.缠，轻蹭对方的肌.肤。
指尖勾勒着少年始终热.意未减的面孔，或是抚摸他的发丝，黑夜静谧美好。
“好梦，子房。”

（8）
今日我同张良约好了一起去集市上，于是很早便收拾妥当去见他了，怎知少年竟比我还早到。
远远地，他的目光对上我，张良弯起眉眼走上前来，道了声“阿莺”。
人流攒动，他侧身为我辟出道路，一只手微微背向身后，用意自不必说，我牵上他的手，紧紧交握。
暖意在掌心间漫延。
市集上有老人在摆卖花朵，娇嫩的花叶随风摇曳，香气扑鼻，也有妇女制作的糖食，精致玲珑，甚是吸睛，或是商贩做工粗糙的饰物，叫卖声不绝于耳。我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目光滞留在小摊上。
“阿莺又满脸好奇地盯着看呢。”张良逗.笑着，引.我上前，他知我喜欢这些新奇玩意，所以体贴地不时驻足。
小摊上的饰物固然不可买，但肯偶尔为不值当的物品付钱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花卉放在窗边，伴随日升日落，尤其令人心情舒畅，于是也买了些不知名的小花。
不用说，张良又抱了满怀的物件。我的手里拿着糖食，琥珀色的固体纤细扭曲，在日光照耀下格外美丽，我盯着它看了片刻，终是张口咬下，感叹于舌尖的美味。张良将一切看在眼里，无声地眯眼笑起来。

同张良在一起，时间总是飞逝而去，日渐低沉，霞光映射大地，我与他坐在一处歇息。
街上人渐渐少了，夏日的热气仿佛凝滞在空中，万物都慵懒地做着慢动作。我顶着一身.燥.意，碰了碰与我相交的少年的手指。
“呐，子房……你喜欢我吗？”
没来由地，我问他，静静的，仅我一人的声音不轻不浅，飘荡良久。
“阿莺怎么…问这个？”
“好吧，那我问你，红莲殿下和我，你喜欢哪个？”我转了转眼珠，侧头问他，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哈哈，阿莺这是——”张良弯起一双凤眼，笑容有些狡黠，看了便知准没好事。
“是什么？子房别再卖关子了。”我急着问他，双臂撑在坐台上凑近了瞪他。
张良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声音上挑：“阿莺这是嫉妒了。”
我面红着叫嚷一声，撇过头去不看他。但细细一想，确是如此，只是碍于面子不愿承认罢了。
“阿莺莫要怪良，今日，良有一物相赠。”张良起身站到我面前，自腰间取下玉佩，双手握着，盯着它看了片刻。
我仰面怔怔地注视着少年，环形翠玉坠着流苏，忽地垂在我眼前，玲珑剔透，心脏猛然抽动。
“阿莺可还记得那夜的灯会？”张良敛了促狭的笑意，轻抿唇角。
“记得。”
“阿莺询问良的愿望，那其实算不得愿望，良只是想倾诉出去，关于良爱慕于一位姑娘的事情。”张良缓缓说道，清润的嗓音一声声掷落心间，“良阖目，心中念道，那女子良不敢奢望，但求她平安喜乐。”
“如今她终于再次回到良身边，并与良互通情谊，良想…赠她以玉佩，此物，代表良将终身不移志。”
他停了停，启唇道：“良——心悦于阿莺。”一字一顿，无比清晰有力地敲击我的心房。
我起身，灼热的双手接过温凉的玉，紧紧握着将其贴在心脏的位置。
“说好了，章莺同张良，要永远不分离。”
我的声音有些暗.哑，却是说不出的高兴，滚烫的面颊努力挽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张良牵着我的手，低垂着眉眼露出浅浅笑意，他将我的手裹在掌中。虽并未言语，但足以说明一切。
翌日我剪了一缕青丝，回赠于张良，代表我将满心的情思寄予他，至死不渝。
我竟曾天真地以为这信物将会把我们永远绑在一起，却是太过愚蠢，任何需要感情来维系的事物，都脆弱不堪，终归会被世俗轻易绞毁。

@绮凌奕 @张张张张张_
下章韩非（真人）粗现

（9）
我仍不时去相府偷偷见张良，他得空时，也会主动来寻我，只是次次前来都要携着礼物，各种玩意，有用或没用，堆成了小山。
时间说来也过得很快，当初的少年如今已有了几分男子的英姿气概，着青衣，眉眼微扬。张良也开始勤习武术，远远瞧见少年身姿挺拔，驾马弯弓的模样，当真自信焕发。
我时常递了手帕给张良，他腼腆地接过，一边拭去面颊上滚落的汗珠，一边满含羞意地说着我不该白日里前来。我却全不以为然，凑近了注视张良涨红的清秀面颊，他垂眸紧张地抿唇，拿我无奈。
“阿莺…下不为例。”张良沉默良久，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收入衣襟中，我看在眼里，笑意无限。

先前几日张良便说想要带我去见他的友人，我认为也好，可以更多地了解他。便把日子定在今日，我们几人在茶楼小聚。
我早该想到张良身为相府公子，往来之人定不会普通，却未曾想他与九公子韩非交好。
九公子当真如他人所说，全然没有皇子的模样，为人幽默风趣，叫人感不到压力。随同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位名叫卫庄的公子，看着年岁不大，却颇冰冷严肃，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张良还曾与我私下打趣，说我肯定同卫庄公子处得好，因为我们都冷冰冰的，与剑为生。现在看来，我简直算得上是和蔼可亲、温柔热情。

我固然喜欢张良的友人，但他们似乎都并不大认可我。九公子天生一副笑颜，只是上挑的眉眼中在面对我时隐隐透露出疏远，看张良则不然。而卫公子从见面起就一直抱臂垂首，未再多瞧我一眼。
我面上的笑容定是僵极了，手也不安地绞着案几下的裙角。张良见了，轻轻牵过我的手，将其包裹在掌心里，一点点温暖我发凉的指尖。这样做不但在抚慰我，更是向韩非、卫庄二人宣示我们的关系。
我侧首对张良笑了笑，他弯起眉眼，案几下的手却调皮地掐了掐我，我吃痛地眯了眼，愈握紧张良的手。

眼见得夕阳余晖映照大地，红日在远处将落未落，韩非换上一副促狭的笑脸，称自己是未带钱.币出行，示意张良将此次饮茶的账付了。
张良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离去，气氛陡然冷了几分。
我目送张良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继而垂眸盯着茶盏，敛了面上笑意。绿叶浮动，缓缓倒映出人影。
“章莺姑娘应当明白，子房有他自己的大志，并会为此不顾一切代价。”韩非忽然开口，打破沉静。
“是。”我皱了眉，心紧紧揪起。
“虽不想太过决绝，但我想，有些事开门见山地说也好。”韩非停顿片刻，“子房现还年少，难免会对一些事情忘了方向、失了分寸。但终有一天他会猛然惊醒。”言下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我愿意陪伴在他身边，哪怕注定是万般坎坷。”韩非说的道理我最清楚不过，但仍倔强地不肯承认。
“唉……”面前的男子轻叹了一口气，“难道姑娘不会以为，子房他终有一天会主动抽离你身边？即使子房不会始乱终弃，那姑娘能保证得了，旁人会看好你们？”
“还望姑娘好自为之，莫让子房为难。”张良的友人自然最是替他着想，况且韩非说的也没有什么错。
他纵然心悦于我，可我于张良，不过是志向前的一粒石子。正如我先前所想：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断然不会为了对方而改变轨道。就算我如何拉紧张良，总有一日，他将脱手而去，只会让我在别离时更加痛苦。
我和张良注定无法长久，那些誓言、信物，不过安慰自己的借口。现在，真的该放手了……
想此，我愈发感到委屈，更多是不愿。泪水盈满了眼眶，我咬着唇愤愤看向韩非。
他无甚回应，那双眼中却用意坚决。
“久等了。”
我背身拭了泪水，张良走近身旁时，便立刻换上笑容，迫不及待地起身牵过他的袖角。
他侧首对我挽起笑颜，将手覆在我的的手上。
“韩兄、卫庄兄，路上小心。”我同张良一起目送二人离去，临走前，韩非向我微微颔首，那双眼眸中并无笑意。
我下意识地抓紧张良的衣袖，最后一抹霞光被黑暗吞噬。

@绮凌奕 @张张张张张_ 我更新了，这次可不能嫌弃我更的少啦

（10）
我很害怕离开张良，这些日子，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再孤苦无依，不再是无边寂静。
那日见过韩非后，我便日日找理由去寻张良，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并无指责和怨言，每一次都以他的方式抚慰我。
可我也知道，世间哪有什么尽如人意，很多时候，有的只是该或不该。又何况我纵意自己沉醉在新郑城的欢喜之中这般久，难道还要等到最后，世俗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子房……”我拎了酒罐来找张良，过了今夜，将不再惦念。
可惜明月当空，夜色正好，他却不在。
我失落地咽了问候的话语，独自一人坐在廊下酌酒。
暑意将去，洌酒在舌间也少了几分快意。我素来少饮酒，因为我认为它们是宴席上应酬的工具、无用的辛辣之物，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可现在看来，酒当真是世人拿来**自己的佳品，烈酒浇愁，醉了，也便不会去愁。
所以我机械地重复着灌酒的动作，如饮水一般，垂着眼皮望向远空高悬的月。起初，只是烧灼了喉咙，后来就慢慢遍及全.身，直到头颅昏沉地依靠着廊柱，酒罐骨碌碌地在廊上翻滚，瓷器敲击木板的声音在静夜里尤其响亮。
“…阿莺！”
我滞缓地抬首向来人看去，只见张良立在原地，手中提着灯，讶异又恼怒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一般。
“子房，我等了你好久，你总是这样，不和我说一声便离开。”许是醉酒的缘故，我凝眉嗔怪他，所以不自觉地放轻放软了声，“我要子房多陪陪我，你看，我还带了酒，可惜你不在，我就都喝完了……”
他又去了紫兰轩，我虽知道他有要事处理，可就是心底里不愿接受。便拉着张良坐在身旁，靠进他怀里，还要求他搂我抱我。
张良的神情很怪，换作往常，定是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可这次没有。他都依着我，却一言不发，我以为他生气了，但少年没有半分怨言。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眼眸中是陌生的淡漠，叫我心底不是滋味。
“我心悦于你，子房。”
“良明白。”他心不在焉，又不厌其烦。
“我喜欢你，喜欢子房紧紧拥我。”我将双手环上张良的脖颈，少年放在我腰间的手也微微收紧。
我的鼻尖堪堪抵着他的，张良清润的气息将我的酒气驱散了些许。
月光映照在他的面孔上，渺茫失真，却令我眷恋无比。我良久地注视着他，最终阖上眼，侧首吻上少年的唇。
不同于以往，我带着烈酒的唇.舌.疯狂侵占他的领域，吮.吸他的唇瓣，缠.上他的.舌，将满心的喜爱与哀怨尽数发泄给张良，他没有推开我，都一并包容。
不知时间流逝，只知我意犹未尽地离开张良的怀抱，看着尚且垂首阖目的少年，终是将怀中的玉佩拿出，环状掷地时激荡起一阵清脆，转瞬只留他一人。
〔张良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远大未来，而那条路上，没有我。〕

@绮凌奕 @张张张张张_ 周更完毕，此章节为本文一颗糖

（11）
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感觉头痛欲裂，即便如此，我还是利落地打点好衣物用品，驾马赶回郊外的住处。
数月未归，屋舍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鼻息间满是尘土的气味。我只是草草打理了一番，将包袱随意丢在一旁，整个人蜷缩进被褥里，阖眼欲睡。
身体很沉重，神思也倦怠，昏昏沉沉，也不知是何时醒着，何时又睡去。有时感到腹里空空，便随意做了吃食果腹，用过后又倒回榻上睡觉，也不知这样浑噩地过了几日。
后来，我才感到清醒许多，从一片再不会出现梦境的虚无中恢复意识，我竟是紧紧攥着被单哭了。
自师父离去后，我便再未哭泣，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紧紧揪着心脏，叫我眼泪流个不止。
［师父，不要离开徒儿……］彼时还是个少年的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那次，代表我知足幸福的儿时的终末。
而这一次，是我作为情窦初开的女子的结束。
［我终和张良分离了。］
梦醒了，那些任性和虚妄都不复存在。

@绮凌奕 @刺得龙血画眉红 @张张张张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