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入秋几日，陡生凉意，不过一夜光景，树头枝叶落了大半，各家忙添衣，有些措手不及。王府井大街却是热闹了，天将将凉，东来顺便聚了不少人，热腾腾的锅子滚沸着，香飘有数里，将我吸引来了。这会子刚从衙门出来，四处闲走，腹中恰合时宜地咕噜一声，怕是想念这锅子了】
【一不做二不休，差人回府告知一声，便迈入这门槛。到底还未到深寒时节，即便是热闹，仍还腾出不少空座，我不喜热烟熏着周身，待临窗的一桌起了才落座】
【还未及细瞧菜牌，瞥见窗外一影，颇为眼熟，再细瞧了瞧，好似是那日十渡镇的姑娘】

（秋幕将启泰半，虽并未落及拜月佳节时分，可巷衢市寰中的氛围却渐趋浓酽，很是值得一赏。与友乘兴往王府井大街闲步半晌，月挂柳梢时，她因府中嘱托不得多留，且先辞别归去，然今日天朗气清、游兴尚郁，索性便仅遣扶苏归府报信，告知额娘稍晚再回）
（未乘车轿，徒行街坊之间，两畔食楼鳞次栉比，正巧这个点数，美馔珍馐之息专往五脏内钻营，勾得腹中馋虫一时辘辘，及至东来顺前儿，竟半分莲步也挪动不开。时入盛秋，天也渐凉，元就是三五好友相聚涮肉举杯之时，只小婵早归，倒独留我一人赏这佳味）
（抬步拾阶入内，伙计颇有眼色地殷勤引路，因平素便好择倚牖一桌，令其照往那处领时，却逢他一脸难色，多半是好座儿已无。不抱甚期望地向牖畔扫过一眼，白烟蒸腾中，竟恰见一稔识面容，但因上回照面实在称不得愉快，便有些犹疑到底是否该近前招呼）

【凉风吹得牅外灯盏摇摇晃晃，流苏几度遮挡着视线，再定睛瞧时，外间的那位已迈入了东来顺，不禁道声巧。见她面有疑虑，想来是未觅得可心的位子，目光流连于牅边，大抵同我有相类的喜恶。忖着那日确是我冒犯在先，当即唤了声小二，嘱他迎人入座，待她近前方起身道】
窗边的座本就不多，若是姑娘不介意，不妨坐下，今儿我请客。
【玉盘珍羞直万钱，用以赔个不是。恰好有人递来了菜牌来，径直朝她那侧一推，又嘱咐小二上一壶桂花酿，正衬时节】
此处我也不常来，去岁尝过这里的桂花酿，清甜不醉人，就着火锅最好。【此回她落座对侧，离得近，瞧着竟愈发眼熟，不禁问】冒昧问一声，姑娘宅邸何处？咱们许是当真见过。

（入暮业有凉飔侵人，临立东来顺门前，一壁受着冷风，一壁有些举步维艰。只未迨我进退，便有鸿鹄衔来好信，恰我不甘就此离去，索性无甚推脱地随小二相引入座。那日十渡镇匆匆一晤，说是不豫，实则也并非权赖他之过，兼有其人将我好生送至孤山寨处饱览一线天之景，便是再有甚么过节，也该一笔勾销）
（故以眼下只当是喜逢旧人——虽这旧人间还未曾互通过名姓。敛裾落座，杏目内卸下当日初见时因惧而生的防备与疏离，复忝蕴了些盈盈笑意，启唇应道）难为公子还记得此事
（隔牖畔便是街衢两侧繁闹的林立灯铺，璀璨流霞似的花烛也将店内一隅映衬得格外暖意洋洋，灯影下翻开他递来的菜牌，只流连一眼，便又推还予他）我无甚忌口，公子看着点便是。（而聆后阙相问，将皓腕歪抵螓畔，不由笑开）现下瞧着眼熟了？那日您可是说……（轻咳一声，有意仿着他的腔调）想着姑娘记错了

【将菜牌细细看了又看，寻思着府里的姊妹大多爱吃的菜式，想来同是女儿家，应当口味相当。指了几道蔬菜，几色荤食，吩咐小二张罗去，一壁叫她的话逗笑，直言道】
那日有些冒昧，不敢走近了分辨，今日灯火明亮，瞧着十分真切。
【锅里熏出的白烟，堂内接连不断的话语声，热浪般环围周身。一时间，还有趁虚而入的凉风，自牅外袭搅而来，俨若冰火两重天。佳肴至，甜酿也至，替她斟满背，又添菜入锅，沸腾的奶白色汤汁瞬时平静了下来】
先用点再尝尝桂花酿，免是伤了胃。【又观她一颦一笑，终是又想起了几分】我小些的时候，有回碰上我表姑随着姑姥姥归宁，府里大摆筵席，姑娘的模样，竟同我那表姑有些肖似。

（北京城中高闳贵胄芸芸不奇，有自清入关来便巍巍赫立的钟鼎之族，亦有近些年来内庭朝堂因圣眷青睐而后起的新秀清贵，只府中子息一旦丰盈荫懋，便少不得有错杂纷呈的姻亲交谊，至于各式飨筵上的衣香鬓影，自也离不开这些门阀子弟，同龄一辈好顽在一处，一来一回间虽不曾交游，但窥以面容稔熟些倒不是甚么稀罕）
（稍思片刻，既前有十渡镇共游、眼下拼桌涮锅的缘分，又观他行止，并非甚么纨绔作手，便也无甚好遮来掩去之处，遂大方道）我乃北极阁胡同叩德氏，名唤楼笺，身畔小友多以小楼相称，我瞧你我二人龄岁不差许多，倘你不弃，一样称呼便是
（及他执壶斟杯，方将心神落在那银雕细镂的小盅上，豆蔻年岁不曾贪饮，眼下无人拘囿，对这佳酿的兴致倒胜过沸腾的热锅。支颐一撑，俟他絮絮言罢，方扑哧一笑）说来倒不怕你笑话，我自小便对这些姑舅翁侄的不甚通窍，举凡稍远些的亲房皆须旁人提点，你方才这一通……净对牛弹琴啦！

【原也不过是瞧着像，这世间无奇不有，寻常毫无血亲的二人，样貌生得六七分像，竟胜于手足。是以只将“眼熟”二字落在这肖似上头，未曾随意攀扯亲缘。只是她提及叩德府，不禁叫我吃惊，适才随口这一提，歪打正着，愣了须臾，不由得笑开】
咳，竟有这般巧事？【咽了一颗丸子，险些叫蘸碟里的辣汁呛了喉】那些称谓是虚的，亲缘才是实打实的，记不得也无妨。不知你母亲，可是献县君？
【饶是只有几分肖似，已足证我的猜想，是以未待她回答，紧接又道】
我唤扬佳彧都。同县君也见过几回，从前她携儿女来府，却都是三两岁的稚童。后来我大了，入了学，有几年随先生游学去，便不常见了。

（原当他是信口一提，或稔熟也止在一两面之缘罢了，却不想后阙聆来，他竟晓得额娘闺中芳号，这京中姻亲错杂，确凿可见一斑。只抵颔再度睇量他，虽先前是觉面善，可从未曾往实打实的亲缘上头作想，眼下乍也一惊，竹筷秉在指间，倒也一时半刻派不上用场，很是新奇道）
你怎知我额娘是县君？（额娘虽冠姓觉罗，也敕受封赏，但旁人而今多以夫人唤之，鲜再听闻县君称谓。未几，逢他亟亟释惑，方恍然）元你是扬佳府上的——
（闺中亦有小友出身扬佳峻阀，当下不急同他分辨这个，思绪仍滞在适才那一迭串令人晕头转向的干系之中，雪手抚向尖俏的下巴颏，缓缓道）这么说，你的表姑便是我额娘？那你是……（诚然，这还难不倒我）哈，你是我表兄？

【举了杯，朝她那头一倾，旋即送入口中，视作敬酒。扬佳一门联姻权贵，实在不是甚么纳罕的事儿，只是我少时在外，京中的至交不过同窗几位友人，府内相近的几房兄弟，旁人便走动得少了。表姑膝下的格格，同我十分疏陌，也是寻常】
【静候她琢磨着称谓，自执箸往锅中添菜，一壁颔首】是了，我略长你几岁。表姑出阁后来得少了，从前带来府上的小格格，也不知是不是你。
【叩德一门同扬佳，并不算熟稔，而今竟是巧将两府后嗣凑在一齐吃火锅，也算上天安排的机缘】

（玉指拈着银杯，也向他虚虚一抬，佳酿清冽，诚如适才所言，并不灼热撩人。仰颈饮下此杯，唇齿间余香未散，倒引得兀忝一笑）既如此，那上回我们在十渡镇，难不成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眼波流转分去一乜，眼下竟觉疏落不少，连执箸捞肉都松快许多）髫龄之事我也记不大清了，不过，我既瞧你面善，想是曾有相顾的机缘，只当是便就是了。（实则这称谓中一旦多个表字，便多少沾亲带故，纵聆之稍远了些，却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缘分）
（燕语间，伙计业已手脚利落地将一应菜馔呈上，汤锅氤氲蒸腾着热气，赏味益有些渐入佳境，再叙一二，便致志埋头用膳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