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罪
圣人曰: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我只当其为讽语。一个人若是在鬼门关前遛过一遭,便会知道,勾践席前挂着的苦胆,不过是王图大业投下的一块试饵;而范叔平白蒙受的污秽之屈,终将以十倍百倍的滚烫煎熬着每一个大梁食客。彼其辱也,及吾身,无及吾志,吾有何患?
于是我盯着它,用手背一寸寸地蹭掉那口老痰,笑嘻嘻道:“你啊你,总是能给我整出点新花样。”
愤怒,自然是该愤怒的,不然我的切肤之痛只算是逢场作戏么?不过孤儿与菇儿棋逢对手,倒不必玩那些虚的——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接下来该比比谁能笑到最后了。
“我谢罪说话算话,自然是要带你去那富贵温柔乡里走一走,再看一看人是如何爱、如何恨、如何当局者迷的——到时候你不就知道谁是赤松王乔了?”
理是如此;可到了践诺的时候,却颇为苦恼地挠挠头:“只是你没有脚,怎么随我走呢……”
古仁人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子在上,我谢罪在此蒙受无端垢詈,虽无冠冕,又怎会忘记长剑在手!
一刹那寒光出鞘,剑承其心。
“哈哈!千年的蘑菇万年的毒,不过是娘胎里承来的本事罢了。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今日你以百毒之身屡加侮骂,或许下辈子便将伏在我脚下摇尾乞怜!”
当然了,如果此生行善积德、转世顺利,明日即是下辈子;倘若身上背负了太多血债,于阿鼻地狱里滚上千百个轮回也犹未可知。
我亦尝听闻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便不再贪恋口舌之快。掌心生热,力道由铗至镡,再由镡至脊、至锋,继而锋芒毕现,破菇如破竹,电光火石间将那肥颈切得平平整整——想必那位去得是一点痛苦也没有。善哉善哉。
我持剑而立,风中落下一缕叹息。
“唉……欲有所往,必去其乡。好菇菇,跟我走这一遭,委屈你了。”
刃上溅溢的浆汁还未及擦拭,钢铁在夕阳余晖之下泛出诡异的光芒;我却将其收归入鞘。想是剑刃上也淬了几分毒——留着发酵罢,不知下次出鞘又将斩杀几多宵小之徒。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将菇尸装进行囊,转身便走,再也不看那曾经滋养过无数毒蘑菇、也见证过无数爱恨情仇的老树根。毕竟,功名需早为,岂能长少年;我向往着天下,天下也在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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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罪就这样迈进了密林深处,又从密林的另一端出现,迈向天下——对他来说,迈向四面八方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天下的方向;没有家,便以四海为家。从此以后,佛陀是他的皈依,老聃是他的圭臬,孔孟是他的规训,却也都任他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亦矛亦盾。只不过为谢罪所不知道的是,权力之神也已睁开了双眼:他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并且就这样笑着,目睹着谢罪踏上他的大雄宝殿,用尊严献祭,用麻木求赏,最终片尸不留。
所以谢罪,你咒骂得了天命,亦能咒骂权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