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一纸讣闻从掖闱中连夜递呈，送达至隐於铁狮子胡同的赫舍里府中，几近在一夜之内，我本业花白了泰半的鬓发间悉数又沾染了大片的雪色。再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局，想来，这对任世间的哪位老父亲而言，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国丧给整个燕京带来的悲挽氛围，徐渐挥散在腊月里滚滚消逝的北风之中。而迨至一切奔赴正轨，我却始终难能从伤怮中走出，只不过心境到底是敞明舒漫了些。】
【早闻扬达的茶轩中新添了几式上好的茶叶，遂也寻了个赤阳方好的午后，仆仆往王府井大街去，美其名曰换换心情。】

【因有查探古董之事，近年多有往扬达来，一来二去，除却与人相会言事，自也常来喝酒吃茶】
【这日仍在此，避过毒辣的烈阳，于扬达品茶，祛暑热最好不过。一盏还未饮却，牅外的吆喝迎客声分外隐人侧目。探出脑袋去，正见宪大人拔步而来，是以派了小厮去探，知是品茶客，便起身去迎】
宪大人，您也来吃茶？
【数月前皇后新丧，朝堂有阵子不见国丈大人。自我在都察院，其多有照拂，是以不拿宗室身份，只以小辈待人】

【约莫是午后的赤阳过于灼烈，而泰半的人们皆蛰伏在午寐时分的酣眠之中，刻下扬达广场中往来的人影委实稀散，更称得彼时的茶轩中阒寂非常。】
振英也在呐。【忽闻耳际边有唤声刮来，折首正迎向的，是小恪王掀开纱幔的一角探寻而来的目光。】
【念及正值是休沐的日子，故也不好过问庶务，平白搅了他贪欢吃茶的雅致，只疏朗笑道】听闻添了几式新茶，来尝尝。

【京城几处茶庄，各有风格，我并非极善品茶之人，独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摆手引人上座，憨憨笑道】晚辈也是因此而来，却品不出甚么所以然来，委实尬意，还请大人指点指点。
【言语时，顺势打量了几眼，宪大人愈发消瘦了，岁月的痕迹也添得愈加明显，而都察院的几位老大人，还常提及他早年风华，可惜不能亲睹】
【小厮添了茶来，牅外徐风翦过，茶烟扭着腰肢，倒是曼妙】大人，请。

【概因执掌兰台约莫业有了几十载的光景，为人师长多年，身畔又向来不乏那些敏而好学的小辈，是以被人询问得多了、应运答疑解惑得多了，久而久之，便塑成了现下这般好为人师的脾性。】
【却因平素虽爱饮茶，可其间涉及的门道到底忒多，逐个摸透、研究个彻底，想来不是甚么易事。故也只一壁温吞呷饮着香茶，一壁款笑道】
既然是休沐，那便好生歇息着，今日不谈公事——自然也别端着架子，张口闭口皆是指点。

【旁人见我贵为宗亲，承袭父爵，极是尊重，便连着往扬达来，不必早先约座儿，也总能腾出雅座来，这份荣耀，尽是先父所予。我素是游手好闲贯了，近些年才始用功，早先落下的已不易补救，难得有人悉心教授不嫌弃，自然感激】
是，咱们吃茶去去暑气。
【那方小厮递来戏折子，我寻思着此下也无心听戏，又不便擅自推却，故而递了去】大人可要听一曲？解解闷。

【扬达茶轩中师傅的手艺向来精湛，沏出的新茶色泽鲜明、纯香也浓郁。这壁乘着捧盏小啜的工夫，就势神思涣散，游离至掌中茶瓯的外壁上所用青花勾勒出的几道云纹之上。迨至侯立在一旁的小厮仆仆递来戏折子，振英询声递来，这才徐徐抬眼去。】
【少时未经世事，闲暇时最喜台前观戏，美其名曰是借戏子咿呀婉转的唱腔，品味世间百态。可如今已逾古稀的年岁，从前总陪在身侧一同品赏的友人们，竟陆续沉默於一抔黄土之中。这时候，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哪比得上看戏人心里头的五味陈杂来得真切？】
【摆手道】你便挑个自己喜欢的罢，上了年纪不比从前，看戏的兴致早没咯。

【倒不能体会这话，只知每与人小聚，总避不开饮酒吃茶，兼而一出耐人寻味的戏，才算完整的一场小聚。许这些话，业要等我到了年岁才能体悟】
【接回戏折子，只嘱小厮吩咐过去，唱一出不吵人的戏。这样溽热的午后，若是铿锵击打，搅得人心神不宁。台下逐渐奏起黄梅调，唱着荞麦记，曲词跌宕，只道是贫不失志，富莫忘本。这倒与我自幼瞧惯的追名逐利不大一样】
当真有这般心胸豁达的人物吗？

【一沓戏折递回小厮手中，但见他应声离去，并不消多时，便闻得阵铿锵的击鼓声传至耳际。】
【只因二人观戏的兴致俨然恹恹，故也一时无心挑拣，只择了个老生常谈一些、听来不甚闹腾的折子，漫见台上的生旦净丑逐个赓续粉墨亮相。】
【黄梅戏的唱腔历来独特，咿咿呀呀地，伴着人心境的跌宕起伏或亟或缓。再谛振英话音递来，因笑道】自然是有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才是正道。

【戏文里的艺术，大都源于见闻，添油加醋了词藻，便成就一曲曲名戏。如是说，当今世上的人我所见有限，是以那般仁心慈善的，我不曾见过，亦不可说是没有。我打小混心思多，顾不可谓其所言——正道，只是伤天害理又不曾，理论起来，无非是个平凡人罢了】
大人这样的胸襟，难怪是少年成材。
【以茶代酒，举来比了个“敬酒”的手势，将杯中残茶饮尽，这会子已凉却，漫添了丝丝涩味，想是搁置太久】

【相较於少年意气之时的平步青云，正观的改玉对於赫舍里豫琛而言，无疑是一道深深的楚河汉界，再至成光六年的新后扶立，再至去月孝景皇后的灵柩长眠献陵……】
【赫舍里豫琛的宦海命途，大致谓得上一声倥偬、抑或多舛。】
【此时膺中实则是五味陈杂，概因振英的称颂於我听来不甚妥帖、甚而难逃溢美之嫌。却又祗因少年的诚挚所感怀，故也不再多言，只依言捧盏迎去，师徒陶陶，不再表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