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十三郎，我又孑然，惆怅未始便纵身赶考，焚膏继晷，日子竟恍如一瞬。昔年少年意气，一纸明黄常伴皇子身侧，别时长辈殷切，切勿踢天弄井怒及天听，也盼学得几分成色，琢玉成器。再回首，中庭桂树，犹记幼时与父共植，转眼已亭亭如盖。而我也因这圣赐的天恩际遇，拔去一身浮刺，磨棱刓角，唯余眸中星火不灭。）
（穿过廊腰缦回，我终见到坐上之人，即使久未照面，依旧如我心灯火，总能轻轻拂袖，照亮我面前的路。近乡情更怯，深行大礼，未动，良久哽咽道。）
父亲，儿回来了。
（这些年来，我分明从众人闪躲的眼神中，在弘文馆，在书塾里，在每一处才墨之薮，捕捉到他们隐忍不发，或舔舐如炬的窥伺——因为我的姓氏，换言之，我的姑母。女子涉政，普天多有微词，亦不乏支持之声，而今女学兴起，势不可挡，二者一衣带水，难剥离析。）
女学蔚然成风，父亲以为如何？

【夏意渐浓，书房外的木樨业已亭亭如盖，而后蝉鸣声渐强。我并未着人去粘蝉，想来它们在地底的十余载过得定是十分心酸才得以脱壳而出，一如无数士子寒窗苦读多年，只求今朝一试得举，光宗耀祖。今日本该是潜心读书的时候——因圣人开恩，使得我也能参与科考——冥冥之中却坐不住，手握书卷，眼却频频望向窗外。】
【未几，陌生却也熟悉得身影入到内里，我攥紧了手中书卷，一时无言。良久，我放下书，起身将他扶起。是了，宜临入宫伴靖侯，如今已到了归家的日子。不久前还听缃提起的，只不过转眼便被四书五经缠身，忘却了。】
：回来了就好，坐下罢。
：入宫数载，可有学到些什么？
【我不愿同阿耶一般，将心中所想的全部加诸到他身上，叫他必须做成。我宁愿他快乐地一事无成，也不愿他痛苦地站在山巅，是以我只温和地问询他，而非严厉的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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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十三郎，我又孑然，惆怅未始便纵身赶考，焚膏继晷，日子竟恍如一瞬。昔年少年意气，一纸明黄常伴皇子身侧，别时长辈殷切，切勿踢天弄井怒及天听，也盼学得几分成色，琢玉成器。再回首，中庭桂树，犹记幼时与父共植，而今已亭亭如盖。而我也因这圣赐的天恩际遇，拔去一身浮刺，磨棱刓角，唯余眸中星火不灭。）
（穿过廊腰缦回，我终见到坐上之人，即使久未照面，依旧如灯如笼，总能轻轻拂袖，照亮我面前的路。近乡情更怯，深行大礼，未动，良久哽咽道。）
父亲，儿回来了。
（来路思绪万千，这些年来，我分明从众人闪躲的眼神中，在弘文馆，在书塾里，在每一处才墨之薮，捕捉到他们隐忍不发，或舔舐如炬的窥伺——因为我的姓氏，换言之，我的伯母镇国长公主。女子涉政，普天多有微词，亦不乏支持之声，而今女学兴起，势不可挡，二者一衣带水，难剥离析。所以甫一归家，便按捺不住，我只是想求一个答案。）

（父亲所值大理寺，掌刑狱司法，评事检断，每每躬自节案，甚为劳苦；又因这差事人命关天，动辄陨雹飞霜，便得时刻殚精竭虑，不免落下个旁人口中的铜铁面孔。但我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
（落座堂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他，华发几缕添，衣带宽几寸？恐白驹无情，于是我借来一截日光作笔，将目之所及珍重地勾勒于眸中，又郑重地描摹在心里，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大概是久盼相见，竟一反往日沉静，我将数日来弘文馆习得的名篇章句，夹杂三两心得拙见，七八洽博德闻，早已熟稔地编排在胸，一股脑儿倒与他听。然而心如明镜，这大抵只是一个“孩童”独自的狂欢，父亲想听的，非是这筐陈词滥调，由是我识相地收尾，语气一顿，目光灼灼，抬眸对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其实儿愿做水。效仿老庄，随方就圆，千折百回不回头，洗天下成垢，润万物自化，奉社稷无酬。
（窗外草木葳蕤，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射来，适时风过，投下一颗颗晃动的影儿，观来生机勃勃，却又蠢蠢欲动。）

【他尚且年少——或许在我看来是如此，我本不愿他本次下场，只是后来觉着少年人需要历练，才松口允了他。此时见到他，我不由得忆起他幼时随我读书的场景，他会认真地同我说往后要如何去做。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日，我只觉欣喜异常。】
：好，阿耶信你。
【他说的这一番话，教我回想起了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相比于那时的我，他的心态、他的抱负，确乎要比我强太多。他尚能励志“随方就圆”，而我这些年只秉着“志勿虚邪，行必正直”，言语行为直截了当，少有委婉之时。不久前因有六哥点拨，我才知只因整日同案件打交道，少与人相交，因而免去了风言风语之苦。思及此不由得苦笑，却猛然发现宜临在下意识间流露出的苦恼之色，有些奇道】
：可是有什么事令你困扰？且同我说说，若因此耽误了不久后的科举，倒不值得了。

（世间没有什么话，能及得上一句我信你。很多人对我说过，也只能笑笑作谢，转身悉心安放至心中最感恩珍重一处，却极少敢于毫无保留的和盘相信，怕错付，怕错信，怕一厢情愿，怕承受不起。）
（而今当我亲耳听到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只星点泪光隐在眼角，轻轻闪动一下，就碎在温暖而琐碎的日光里。）
我也信您。
（我尚有一腔悄无声息，潜移成型的抱负，喷薄欲出，只是有没有这个能耐，还未可知。我所能做的，只是穷尽一切能为我所用的，然后一步一步，将生命递送至我能到达的最远一端。而这一切，不仅仅是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云云漂亮话，务实得近乎俗气，不过护我爱的他们，一世周全。）
（由是我不免，常常挂了了几缕所谓的忧思。父亲似乎察觉许多，于是我眸光一动，定了定心神，决定撇下那些虚头巴脑的弯绕，劈脸问去，因为我全然信他。）
普天之下对女子弄权颇有微词，而今神机阁驭下女学亦蔚然成风，父亲以为如何？

【我所欢喜的，是宜临全然的信任。】
【自子女渐渐长成，我常常因犹豫、因有心无力而自觉承接不住他们，而今见长子这番气貌，只觉欣慰。往昔的稚子已随庭中木樨一道，茁壮生长。木樨已然能敞开襟怀，容人在夏日纳凉。而稚子业已长成七尺男儿，有一腔热血，并饱含学识，欲要随他父、他祖，报效大唐。这是我极其乐意见到的。】
【忽而他发问，取茶盏的手顿了顿，剑眉不自觉皱起。多少朝代以来，女子涉及到政事，纵使政令得宜，总是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一如我朝镇国主，弗算她自身功绩，仅办神机阁、开女学一事，便令我颇为欣赏她。因卫氏一门尚武，故此家中女子多有习武，如长姊、四姊一般武学造诣颇深的有好几人；亦有亲族中的女郎们，也有许多以饱读诗书乃至四书五经而冠“才女”之名的。这样的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多少。而普天之下，如她们一般的女子，该有几何？而今开女学，能发掘出更多有才能的女子，或许对于我朝来说，也是一种新的机遇。】
：我倒觉着，他们不过是看不惯自己被女子比下去罢了。
【语气微带讥讽。面对宜临，我自不必遮遮掩掩。】
：这天下素来对女子瞧不起，将她们困囿于小小的后院之中，可他们又哪能知晓，女子之中有甚多甚至不逊色于男子。如今由镇国主牵头，广开女学，令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实现自己的抱负，共建我泱泱大唐，难道不是好事吗？

：男子居尊位的规矩，流传已久。
【我笑了笑。因盏中留有冷茶，添一些热的入内后，也只蒸腾起片刻的热气，而后又归于虚无。在腾腾的水汽中，我的脑中浮现出了一张张面孔，或义愤填膺、或面露嘲讽，毫不例外的，都是在听说镇国主的官署为亲王制减半后，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不能说他们不对，只能说他们还没将女子放在眼中罢了。】
：或许啊，如今女子突然展露出过人的智慧，能同他们比肩，甚至越过他们去，他们自然心有不甘。只是如今这样的事儿众人皆知，他们不好做什么出格的来阻拦，只好通过悠悠众口，令女子自个先害怕了。
【呷一口茶水润润嗓，带着些促狭的笑望他略带疑惑的目光，继续道】
：做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是一个人在书院读书，素来受先生夸奖。若是某天，突然来了一个神童，年纪较他小了许多，知识上却比他更为博学。先生也不夸那人了，每日都在夸奖神童。你觉着，那人会如何想？
【停了停，待他面上露出恍然之色后，才笑得更为畅快。诚然，事实或许不会这般夸张，却也不会离谱到哪里去。况我在初初听闻这消息时，也愣了半晌，只是多亏了往日读的书以及自小生长的环境，才渐渐想通了其间关节。】
【院中本就草木葳蕤，自缃来后又添置了好些花木，如今倒成了鸟雀钟爱之地。时有啁啾声响起，清脆悦耳，为这应当隐匿在暗处的对话添了几分轻快。只不过接下来的话若是由他祖父听去听去，定是要家法伺候，我却依然微笑着，不时点头施以鼓励。】
：每一位都是这样的，想要权衡，也想要全都拢在自己的手中。许多事，都是些借口罢了。

（抬盏轻呷时，腕微抖，搅得叶芽卷滚，浮面光影乍碎，正映着半只激荡的眸。世间诸事，对与不对，愿或不愿，向来两码事，不是吗？即便圣人，也未能免俗。）
（而我那些天真到近乎可笑的幻想，早已随着披覆宫城的春雪一并消融，埋进殿前泥土，灌了颗名为欲妄的种子，悄无声息，破土而出。由是我不再计较那些真假对错，是非枉然，能做一二，无非是乘着氏族的便船，再因势利导，借一把天子的东风。）
（父亲未变，凡授业解惑，都娓娓道来，丝丝入扣，启引深省，一时我恍回年少，即使我已不再懵懂，即使所言道理我已然明了。但仍然感念上天，赐予我这些沉静如水的时光，并在日后成为我奔涌的源泉。）
不管前路曲直，一族总是同气连枝，俱荣俱损了——
他的火，在制举场上烧了一把，又在新旧族，佛道论中燃了一道……如今新罗上表请罪，大有无往不利之势。我只是想，下一把火，该烧到谁人头上。
（隐去后话不表，父亲自懂。烧到镇国主府前？那便是连同你我院中那棵如盖的桂子，也一并炬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只东风旺还是西风盛，待且看，且斟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宜临以为——（抬眼，天衔金乌，日头正炙）是到了未雨绸缪，积谷防饥的季节了。

【赤乌正高高悬于中空，洒下的金辉有些灼人，却也将光明赐予了这一片大地。只是，人心的险恶，却难以去除。】
：自当如此。不过，昔年旧氏族便是凭借此，如今才枝繁叶茂、令圣人也不知该如何修剪。如今卫氏发迹才不过三代，理应毖重行事，以免步了他们的后尘。
【贞元朝至此才短短两年，却已接连发生这么多撼动朝野的大事。有人在拼命自保，也有人乘着这一股股的东风扶摇而上，平步青云。我没法抽身事外，倒也能够冷眼旁观，看到的不仅仅是丑态或是得意，似乎隐约间还有些飘渺的将来。踟躇片刻后，开口道】
：且放心，这把火当还没这么快，眼前这片杂草还没烧完呢。只是确实如你所说，往后不管是机遇还是风险，提前做好准备，有备无患。
【忽有熏风拂来，化解了心头的郁气。现今朝野上下虽一团和气，可在这层纸的覆盖之下，是汹涌的暗潮。纵然是在这圣人光辉亲自照临的长安城，也有居心叵测、也有勾心斗角。我不知谁会去做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但我定然尽全力，护身边人周全。】

【光德坊 | 卫府 | 暮霭】——朝散大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