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承德归后，或因渐入秋冬，主儿午憩时间愈发长了起来，偏是长日昏睡，仍觉精神头不足，总与我说着话能打四五个瞌睡——先前总疑会否膳食香龛之类叫人做了手脚，又怕是自己草木皆兵，借着入冬前晒衣曝被的由头，将延禧宫正殿里外里的收拾了一遍，才又后知后觉地恍悟，主儿这应是又一番对紫宸的水土不服。幸而没有加重，只做虚惊一场。）
（而后日子平淡，甚是无聊。我又极是闲不下来的人，阖宫里嬛娥都被我变着法的带着学这做那，延禧正殿皆被嬛娥们的手艺妆点，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气儿，主儿每每见了，也心情舒畅。从腊八开始，才又热闹了几番——与之同时，我接到了明安蒙恩，不日出宫的消息，我估摸了一下，约略在明年开春。）
（有个小嬛娥善酿，一手酿酒手艺阖宫再无出其右者，千磨万请地讨一壶青梅酿，来与明安对酌。）
：来，贺你出宫之喜。

（自御园与她伸出援手，到我随扈承德，再至回銮，我与明安之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从前相见两厌，恨不得将话锋之中的字字句句化作刀刃，剜肉饮血般的口诛笔伐。而自回銮至今，相见时竟多几分朦胧善意，尤其在她作为御园襄助的回礼，送赠我一枚相思豆串做的禁步，面颊含羞时——我甚至觉得，明安明媚可爱。）
（大约是从那之后，往日固若金汤的心墙一破再破，直至明安将完整的柔善与可爱自这些无形不显的破洞中递来时，我才迟迟地顿悟——这是娇女初成娉婷，寄与人的万分信赖。我也合该悉心呵护，不当再叫她重返万重心防之时，满身防备，徒做逞能之辈的模样。可有些事做的刻意，便多能品出一二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意。）
（也使我头回，对明安生出了一分眷恋与不舍，甚至可以称作占有——但我执拗的认为，这仅仅是因为明安可爱。）
（我执杯敬她）：终于逃脱这座樊笼，你的幸运的，明安。

（她眼底有一湾湖泊，因我贺她而陡然生了波，因为赞她幸运而皱了面。然后我在酒过三巡的酒意里，朦朦胧胧瞧见她眸中春水的干涸——那是一双失望的鹿眸，如往常一样的，与我之间她不设防备，她甚至毫不掩饰，叫我轻易能窥伺到那一落千丈的失魂落魄。）
（我斗胆地、恃酒凌人地，捏了捏她颊侧的肉）：你怎么啦？能出宫不是应该高兴吗？
：这幅模样，是要叫谁看呐——
（青梅酿其实并不醉人，但有些话并不能清醒时说——侍奉内闱数载，我与明安，各自都是主子身边的大女官，要为小嬛娥们做表率、做榜样，即便是万万年后，也要以正派端方的姿态被写进女官芳录里。这一身负累，总有遁藏真话的本事，我与她皆为之所累。）
：莫皱眉了，笑一个，笑好了，赏你个……
（喷薄的酒气，真像个酒醉的样子。她引颈欲听下文，我却心跳如鼓地躲开她愈发凑近的脸，而后我看见了这双鹿眸，蕴了泪意。）
：笑好了，上///你。

（暧暧昧昧又令人心悸，稍有念想，便能鲜活——故而话不说破，才是最好地保护。）
（她啐我荒唐犯浑，纤柔雪指戳向我，戳偏了，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探进了我衣领里，许是手感极好，便有些不太老实地要往里衣里钻，被我摁住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便识趣地退了出来。有些情愫不堪深想，世俗枷锁不是我辈女流莽撞地凭一己之力就能挣脱——紫宸拘我，我便要自由；京中拘我，便与她浪迹天涯，也无妨。此刻的我无比笃信，也希望她与我一般无二。）
：谁还不晓得你哪点小心思，好啦，依你依你。
（我佯装相敬的灌酒，回合之间暗自打着太极，我是假醉，她是真不抵酒力，再一杯她便能昏睡至天明了。哄着她饮尽杯中玉液，将她安稳地扶进榻里。欲走时被她箍住了脖颈，假意或真心地送了我一记腮边吻，我拍拍她的手，她又乖乖放下。）
：我走了，宫门要落钥了。

我不管，我就要反驳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喜欢的小姐姐太多罢了。（渣女言论）

【圣驾回銮后，日子也并无什么二样。自二年入宫至今这七八载光阴，日复一日皆是启祥宫去往坤极的石板路，亦或是安主子某一时最不愿提起的贤妃娘娘。但到底，这些年过去，好些负累已成过往，融进骨血也不觉有多痛。安主儿难得精神好，允我在侧陪同散心，至后院见秋意渐浓，连着小塘中鱼儿大多躲在石下不愿出来，安主儿问了句，葶苧，你在本宫身边几年了?】
【这一问令人神智恍惚，扶着安主儿的手乎僵直起来。旁人不察，我到底分辨出几分离愁来。觉几分有趣，原我难得也有几分不舍】
“奴婢自二年入宫伺候，至今已有八年。”
【八年，闻身旁妇人太息，纵使平日惯是体察旁人心绪，今日一叹却分辨不出到底是舍不得，亦或是有几分羡慕，慕我有年能出宸宫。静默许久，又闻一句，到底是闺秀出身，大好年华莫负，择日出宫归家吧。】
【那时未置一语，直至蒙恩旨意至启祥，待身旁嬛娥上前恭贺我出宫之喜，犹如昔年初入宫闱分至启祥，那面生的嬛娥脆生生同我讲，明安妹妹贺你分至西六宫，不知往后于宸宫能否再见一面。恍然间那时之喜，以至于往后数年也不曾记挂那时几人，多觉他们无法与我比类，到底也没记得那人分去哪，又过得如何。而今贺我离宫之喜皆是见微斋之人，瞧着一众真心相贺之人，又品自个儿狭隘，囫囵应几句便逃了。】
【明年开春尚早，腊八刚过，阖宫都预备新年。但这一年不同，与我这已然是宸宫里最后一个年，往年并不在意的事，再者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格外珍贵。小嬛娥们借着办差没少往我这儿打听，同他们描绘新年宫宴盛景，惊觉往日种种不曾忘却分毫，连某些细枝末节都不曾忘。】
【将见微斋上下打理一番，待归于自己一方天地，再见叩德，一壶青梅酿，心里又不是滋味，待见她腰间作为谢礼的禁步，骗了自己多日的迷梦终究是散了。】
“有何可贺?”
【自小争强好胜，但多年夙愿也不过于宸宫走一遭，如今多年辛劳将结，却又恐于旁人之贺，与她亦是。】

【同叩德女官之间，旁人大多见我二人皆是水火不容之态。自于宫外胡同因流浪猫儿争一遭口舌之盛，辩一辩善恶对错至今，大多时皆是做口诛笔伐之态，我嫌她做个泥菩萨，假慈悲；她道我心肠险恶，恐恶鬼沉荷。但御园之后，不更早于四妃宫宴之时，难得将心事吐露，便将拒人千里之外的心门，向她打开。】
【内里肮脏不堪与故作坚强之下，皆是往日他人不曾得见惊惧之态。夫子曾教我有鸿鹄之志，却不曾告知与我，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又该如何。明安于京城贵女间并不显赫，而宸宫多年，昔年心怀诡思，往事无利不往之人，终被雕刻为行走内宫为人端正的淑丽，至少旁人看来大多这样。】
【而宸宫多年与旁人交皆是点头之交，并无几个真心之人。若仔细算来，昔年唤我明安格格，嚷着李清照之词，哀怨难懂却早早夭折的小公主算是我难得真心待人，不求利而往。后公主薨，却又平白给我上一课，将人性险恶赤裸裸呈于面前，将我难得善意彻底扼杀于心底，在无人同诉。】
【面前一杯青梅酿，勾起太多尘封之事，一时心下酸涩并着哀愁，又兼着不舍。未饮酒却口中品出酸来。与她碰杯，兀自饮下而眼眸中失望全然呈与面前，未置一语。】

【不知为何此时心中好些情绪纠缠，分辨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不舍，旁人口中贺同她所言并无二致，但这些词句从她口中说出却好似带了刺，扎的我浑身是伤。】
【其实那恍做谢礼的物件送出时，我一手盗汗涔涔，腻的自个儿擦了好几遍，还觉黏腻。分辨不清这种依赖是否是对的，但朦胧中已有难控之态恣意，却到底由着去，造成今日不知不舍她还是不舍这宸宫岁月。】
【颊肉被持，故作吃痛之态拍开她作乱的手】
“我这模样还不是因着你。”
“因着你下手不知轻重，要看，也是给你瞧得，让你心疼心疼我。”
【我并不擅饮酒，两杯下肚已有迷蒙之态。她口中之言已不负平日端庄叩德女官之态，做了些女儿家不该有的模样，但恍然间念起她同我讲兄妹情深之事，才觉她真真荒唐，今日却也由着她。】
“我没皱眉，你又胡说——”
【她来贺我出宫之喜，蒙恩出宫，宫里嬛娥所盼，有何可皱眉的。我嗔她醉酒胡说，借着酒气也混忘这些年行走内廷的模样，混忘那些不该有的情愫，皆藏于心里，总不好脏了自己之后，污了他人。她借酒胡言，言要赏我，引颈而听，却得一句孟浪。】
【若做平日，定是骂她荒唐将人打走，而今儿猛然间有秘密被窥之窘态，一时不知如何，惊愣之下平白落了泪来，虽有千言却无力出口。】

【借着酒意将心思泄露，我见她并无惊愕，又念起当日送谢礼之前，于偏阁内神魔乱战，以至于待我送出去，若不见她戴，便准备歇了这不该有的心思。毕竟，明安葶苧本一心向恶，无利不往，这般事本不该有，也不该存于她于宸宫多年细微之间，实在是按赞事一件，不光彩。】
【但见那红豆禁步伴着她进出延禧之时，又诚惶于她是否了然我所念，成日惊恐，而今夜已过，心意相通，乎觉舒畅不必再藏着躲着，一时难抑，便也顺着她听她那些荒唐言。】
“呸，你借着醉又管不住自己，荒唐荒唐。”
【葱指伸出往她面颊戳去，要一报方才面颊被擒之仇，不想因着酒意，戳偏了去，便生了邪念，往衣领里探去，被人抓住，便草草收场。这般情愫于礼不合，不被世俗接纳，但待她于宸宫内解脱，往后百年，旁人无从可知。而于女官芳录上，只有慎柔淑嘉，端方持重，忠心侍主明安，叩德二女，以作后世宸宫女官表率。】
【又一杯酒下肚，已然不知今夕何夕，想来昔年为保神台清明不同姊妹饮酒论诗，着实后悔，不若今日我可还同她论个输赢，毕竟，自小到大从未尝过输，活的精明，何尝不是负累。靠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嚷着晕，怪她心思坏，想瞧我示弱，一时胡乱言语，早不知再说什么。】

【这十多年来头回神台迷蒙，不知今夕何年何月，忘却往日种种，心下贪念从生，只想留住今宵。虽醉酒迷蒙，但还明了此处是内宫之深，而非明安府邸，不日明安女官出宫，做回明安家的六小姐，而后呢，额涅合该拉着我问姨母的事，再说到谈婚论嫁。禁宫出身的女官，即便不做天家妇，亦是不愁嫁娶。】
【于天下至尊之处做内官，便已是天下女子翘楚，而当那时我又合该圆谎此时尚且不论，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荒唐一回，便也由着自个儿胡闹，就当给宸宫为数不多的荒唐日子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落于榻上，迷蒙之中搂着她脖颈，落下迷蒙一吻，此举该是我为数不多算计往来里，唯一疯狂之举，迷蒙之中听见宫门，落钥，胡乱点了头放人归去。明日酒醒后，今夜之事到底是大梦一场，还是真有其事在说，便沉沉睡去，不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