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木门开阖时，已是有七分醺然了。
万家灯火浓缩于大敞窗扇的方正之间，在氤氲的醇香里化作斑驳的浓墨色块，阑珊地铺进黝黑的瞳底。不知是否被朝堂的风波影响，今日的岁时酒酿分外安宁，一扫往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与拼酒声，只将杯酒化作一道无声的愁绪，吞噬入腹，与万籁共流。
“ 阿良，”
我唤他，裹着酒气的眼在笑，替他斟一杯酒。
“ 来与我共饮。”

比之其他烈酒，自己倒是独贪这岁时的荔枝酒，醇美而不醉人。每每过节便休了假到这儿享个口福。只今日不同，自打推开雅间的门，便是熏天的酒气，如个刻板木人的三殿下如今却像个酒徒一般，央着身边人与他共饮。俯身接过他斟满的酒盏，撩袍落座身边，单手撑着侧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上扬的语调满是戏谑，挑着眉问道
“三殿下这般酗酒，是——哪个场失意了”

“ 官场——却也不是失意，该算得意。”
一朝口诛笔伐，将魏观应流至畿外，岂不算做作是官场得意？往昔对饮者遥遥西也，共谋者形同陌路，咬牙藏恨，岂不是世事难料？一杯酒下肚，是与竹叶青相悖的辛辣刺激，腹胃犹如灼烧，一阵接一阵的滚烫。
但我竟不知，我走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了。
“ 本来不该在这里饮酒。” 笑着摇头，醉意阑珊，“ 我害了这家老板娘的族弟呢。”

“既是不该，那三殿下为何又来了——”
朝堂之上的事儿于自己而言亦不算远，无论是福宁亦或是入内内侍省都有耳闻。眼前的这个殿下不再是困拘于瘦弱体病的殿苑，已是能翱翔于天际争夺掠地的雄鹰了。比之自己这般腌臜唏嘘一叹，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抬手碰触他握紧的酒盏，清脆声响，绕着话题打趣着
“臣瞧见过魏家的那位，既是同族，想必这家老板娘的姿色亦是少有的，官场既是得意，难不成——情场失意了？”

轻声嗤笑，氤氲着酒意的瞳黝黑且混浊，像是繁茂灯火不曾照抚的狼狈一隅，在踟蹰前行的路上驻足辗转。
“ ……我在想，” 良久，声嗓喑哑，“ 我是否做错了。”
普天之下唯有一龙而已，料想守旧一族如何孤傲自付，亦难有取而代之的荒谬想法。借诗案将魏观应发往边疆荒地，说是为帝铲除异党，实则不过是代革新派铲除异己，重创旧族——而这样的手段，又与当初巫蛊名单一事有何区别呢？
都是恶劣之极。
“ 我是累了。”
疲倦地半阖着眼，神思却异常清明。
“ 但又不能歇。我怕我一旦停步，就连你，我也保护不了了。”

“无论是福宁，还是入内内侍省，殿下的手伸不出进不去，何必再此事上关心——”
鲜少见他这般毫无斗志，无论是前朝还是宫闱深苑，这前前后后尽是相辅相成而就。端着酒盏饶有兴致地眯着眼将他这般模样一寸寸纳入眼底，寡日阴郁森然的脸多了几分戏谑，上挑着尾音道上一句如同冷水一般的话语想要泼醒他这般萎靡
一声轻叹漫迹于雅间内，随丝竹琴语而散
“对与错，皆无定数。这世间又何来的对错，歇与不歇都是看殿下心中的抉择而已。旁人都左右不了”

你要相信你没错！你就是不能忍受别人说你爸爸！

“阿良，” 我看向他，醉意阑珊，“你想让我做皇帝吗？”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问话，听似散漫乱语，但那双缀着沉星的瞳却格外黝黑，深邃得犹如一汪深潭，怎也窥不见底。
夜总是寒凉的，烈酒却无情地灼烧着腹胃，烫起一阵又一阵难忍的灼痛。可惜久病之人最不畏疼，哪怕额间渗出细微的汗珠，也仍是轻描淡写地笑着，认真地看他，妄图在他的表面戏谑之下寻得一句答案。
“我想知道，你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