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针锋相投 /
“穆韫,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响起在我转身的瞬息,面对忽现的人影的惊吓,我倒吸着气后退半步,随后辨清这个无数次惹我怒火中烧的嘉、瞻、延、载。他手执纸伞,立在避雨亭唯一的入口处,磅礴的雨势好似给亭挂上无人敢闯的雨帘,却仁慈地为他掀开一角(当然、天地的仁慈有限,足靴、衣摆、肩线、发梢都不可避免被蘸湿),反将我困在其间——这很容易激起我的胜负欲,打败他才能从亭中出去。
“不惜用「跟踪尾随」这样的小人行径,仅仅是为了道一句「别来无恙」麽?坦诚些,这样还能得到我起码的尊重,我最厌弃虚矫侫佞的伪君子。”
面对我的厉色,他又退了,于是我必须承认,我又动摇了。其实,当他说「我本来盛了些话,想对你说的」时,眼底饱满的衷情是很恳切又诚挚的。从梁令的回廊起,他看向我的眼光中便盛着一些真挚的热忱,十年了,至今还一直盛着,但那热忱伴随的总是恶语相向,同生同灭、同长同消。所以嘉瞻延载的眸光再真诚,我也不该为之动容的,无论他如何「诚恳地想请我」都不该,因我已与那样真诚的眸光为敌十载了。但斟酌了这雨、他、和心底两种声音之后,我决定宽容地给予他一次机会。
“好啊、你可以说。我也恰想向你求证,当年叶何泽衍与觉禅识善的良缘险些倾覆是否少不了你从中作梗的「功劳」?”
“是的,我绝不否认我所做过的事情。当年的叶何泽衍正是和我一样,我们感同身受。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任何人。你就站在我面前,可你永远不知道我喜欢你,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喜欢?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它就是要夭亡的,注定就该是昙花一现。我今日满心欢喜地想告诉你——我想娶你,希望你能坦然地接受这份爱。没想到,这一切都太多余了,你原来是这么看我的,我在你面前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看他大言不惭、看他侃侃而谈、看他将满腹愚蠢的自以为是和狂妄自大挥洒得淋漓尽致,竟意外地平静下来,出离愤怒了,因为这太荒诞、也太离奇了——却不比后话更荒诞。穆韫以为最不可思议、也最怕处有鬼的事终究发生,他承认了、(令人怀疑的)喜欢。
“你的自以为是要比叶何泽衍的木讷愚蠢得多。你有多了解觉禅识善,就敢对叶何泽衍说觉禅识善毫无心意可言?「身为朋友」只是你的借口,「不曾算准」的也绝非识善的心意。你只是没料到曾经式微到你看不上的觉禅如今会因识善的父亲和姑母成为如日中天的煊赫显族,你想巴结都晚了。嘉瞻延载,你以为我会接受险些摧毁我挚友的幸福、令她陷入无尽的悲惶,直到现在也不曾感到一丝内疚的罪魁祸首的「爱」吗?”
“你满心欢喜想要迎娶的不过是一阵送你上青云的东风——但你的诡计不会得逞,你休想从穆氏拿到半点好处,也休想、辱没我爹爹的名声!如此之你又堪得到我怎样的回应?!你要我坦然地接受这份爱,但如果你还有半点良心,嘉瞻延载,扪心自问,你坦然地付出过吗?”
我要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驳得体无完肤,判处凌迟之刑。
“可是,穆令姜,你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举朝之士,也不是依阿权势的深宫妇人,不论如何,请你不必如此向壁虚构,耕耘人心。你常说,我自以为是、傲上矜下,我今日才知,你比我更要变本加厉。你自恃出身,满身光环地成长在旁人的恭维声中。你轻蔑权贵的渊源,是你自居高人一等;你将富贵名誉、迁徙废兴那些身外之物,贬得一文不值,其实又看得比谁都重——因为身在朱门的你根本离不开它们,你的幸福就建立在这些你从来不屑一顾的虚名薄利上。你谁都看不起,你只想听歌功颂德之声,自然不会允许谁来侵越、冒犯你。”
“可是,今天你不止玷污了叶何对觉禅的感情,同样也玷污了我的。我最大的错误就在自欺欺人,以为你是值得衷情的夜光之璧。”
这太可笑了。从来、从来没有人会说我「自恃出身」,我也从来、从来不求谁对我「歌功颂德」,姐姐说「韫是最好的姑娘」,而在外人口中,我向来是「勇敢」「正直」「热忱」的代名词,从来没有人说我不好。这太可笑了,从来没有人说我不好。尽管我听闻诸多关于嘉瞻延载的贬低,偶而也会有出人意料的褒奖,但我的身边从来没有人说我不好,这太可笑了。天边劈下闪电,和着声惊雷,我彻底愣住。
于是怒不可遏完全淹没理智,我已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对别人的伤害,当那对磨喝乐在雨中碎裂,我哽咽着,只想维护我自己的、逐渐从指尖流逝的、其实十足可笑的所谓自尊心。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狂妄、自大、和对他人感情的藐视就让我明白,即使你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我也不可能会接受你。曾经,我看在你作为云篆长兄的颜面与你勉强对话,时至今日我早已明白一切颜面都是白费,你不配做云篆的兄长,你让我感到恶心。”
“你不必这样讲了,我承认,我做过最错误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穆令姜,希望你我,再不相见。”
当偏见早存,所有迎合、佐证「偏见」的故事都会被怀有偏见之人奉为真相,也因与自己的判断互相印证,连求证也无便擅自定论了。所以人需要自我怀疑、自我纠正;可我自我坚信、自我笃定。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自恃出身、满身光环、沉醉恭维、不容侵越。
尽管我他之间已经满目疮痍,他仍留下了伞给我,我笃信是他留给我、而非随意丢弃的。他这样爱他的妹妹,怎么舍得丢弃她做的伞;他这样爱我,又怎么舍得我被肆虐的风雨侵袭。
握住伞柄的一刹那,泪水并不争气地落下,因为触碰到伞柄上残存的温度。我很歉疚、万分歉疚,别人口中热忱而明媚的穆韫对他来说如此冰冷且决绝;而那谣言中卑劣冷漠的嘉瞻延载,实则他早已谦让过我许多次、每一次,只有我满怀恶意地忖度那是他博取我同情心的诡计和从我身上谋利的手段,我的确、玷污了他对我的感情。当一颗真心被小心地捧到穆韫面前,她怀疑那是被虚伪包裹的谎言;而现在,穆韫终于相信他爱她、虔诚地爱了这么多年——当谎言终于不再、这颗真心被她亲手撕裂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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