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一片滚烫。
凄厉的火舌舔过繁台的桌椅木栏，纵【】火者脸上邪魅的笑意，先生们不管不顾地往里面冲，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每一个课室有无生员。皮肤被火光腐蚀，一根柱子“哐当”一声砸在我身侧，另一根则毫无顾忌地要砸向我。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没有办法。
我大口呼吸、双掌紧握，显然，这些于火势中都毫无用处。
“程怀辛！”我听见有人这样叫我。

“怀辛，程怀辛！”
这是第二次至程府，很没有规矩地、又闯了一回她的闺房。之所以说“又”，因为头一次将她从火场救出，不敢假手他人，直到将她送上榻、郎中来看，这才微微舒一口气。这一回，我是想克己复礼，谁知她房中传来了痛苦的呜咽。
我见不得程怀辛任何不适，即便是在梦中。
她猛地睁开眼，全是令人心疼的慌乱。
“是我，没有火了。”

灼热感没有消退，待连天大火的惊惧也没有，我愣愣地看着床边坐着的人，无数的记忆回溯。
就在繁台焚毁的那一日，与梦中如出一辙的场景中，是他那样唤我了，比现在更加撕心裂肺，险些叫得人肝胆俱碎。
“周时越。”我呢喃着他的名字，咽下一口慌乱。
已然第三日了，我夜夜从梦魇中挣脱，没有一日能得如今一般的安心。
“你怎么来了？”

直到她眼底印出我的模样，我才算松一口气。房中的侍女去请郎中了，独留我一人处在小娘子闺阁，丝毫不怕什么孤男寡女之说。或是念着所谓的“救命之恩”，又或是仗着我比她年岁小这样多。
——也顾不得为这样一点微末的情愫计较了。
“我救了你，来讨报酬。”嘴上开着顽笑，却没什么真诚的笑意，反而是拧着眉，“你又做梦了。”
“我该早些到的。”

我二人的心照不宣，什么早晚，并不是眼下噩梦缠身的迟早，而是那日的红云繁台。
巫觋害人，火烧繁台，夜里我便听闻了，披衣而去，纵有蔡河水，仍难灭滔天大火。我于火场中寻不到生员，居然生出些惊喜来。无人被火所伤，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可他又去做什么呢？
我这样想，便这样问，略去他脸色难看的打趣。

榻上的女人以疑虑向我，我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重复她的问题，“我去做什么？”
烦躁地绕着她床沿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程先生心怀繁台、心系天下，我猜到你必然会去、必然会这样冒失地去进火场。”
“程先生，”猛然转头，“我从不认为什么女子不如男，但这样危险的事儿，你不该去。”

这话委实很没有道理，既然认为巾帼不让须眉，又何必将危险只担在郎君身上呢？我欲驳他，却叫他的眼神吓住。
他望着我的眼神，有过漫不经心，有过情深款款，也有过火场中的猛烈，却从来没有此刻的惧怕。我以为周时越不会怕的。
长久的静默后，我才低声问，“你在怕什么？”

她就这样卧在床榻上，明火烫出的水泡还显在手背，我从来唾弃那些追求者越过礼教，却因为心疼，走近她、以唇送一阵凉风，妄图缓解她的不适。
“我怕失去你。”
那场大火，在得知程先生入火场寻人时烧得我心急如焚，断裂的横梁险些成为她的埋骨之地。
“怀辛，救命之恩，我不要什么以身相许，你许我一个愿望吧。”将她的手珍重放下，“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前，先想一想有没有人为你忧心。”

身为女子，我从来到这个世上、懂事的那一日起，就不断有人提醒我——我是父兄的附庸、将来也会是丈夫的。即便是父亲，也没有这样珍而重之地对我说“怕失去我”、要我以愿望的形式，返还他一份安心。谁能不震动呢？
凉风袭来，手不自觉地一个瑟缩，这才从迟钝中反应过来，他已然托着我的手这样久了。我想起瑶光说的，那日就是他将我从火场抱出、一路送回家中的。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瑶光带着郎中来了，周时越退开身位，我却仍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如影随形。大夫所说的什么安神、静养我一律略过，只由瑶光记好，再他要告辞时，我才出声。
“郎中留步，周时越，你来。”
“他亦从火场出来，劳烦郎中一并看看。”

在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请求后，她的没有回应在我预料之中，大夫替她问诊，所交代的细点我一一记下，谁料郎中没能走成，她又一竿子将我支过去。
我并不是逞强的人，倘若为救她受的一点小伤能让她感到一丝心疼也值得，只要不是愧疚。
袖口散开，手臂一侧烫伤的皮肉狰狞，我侧身挡住她的目光，只将这样的伤口露给郎中看，说一句“有劳”，再转过头对她道，“只是瞧着吓人，没什么的，你不要看了——嘶。”
是一处皮肤粘连着衣裳，此处又叫扯破了。

我浑身上下，也只有手背一小片水泡，大夫早说了无事，只要将养得当，连疤痕都不会留。周时越却不同了，纵然他有心遮掩，却仍叫我看了个完全。一臂的血泡显得血肉模糊，骇人得紧，瑶光也止不住惊呼。他那一声痛呼，更牵动人心弦。
待瑶光去送大夫时，我才开口将静默撕破。
“你——”
“你——”
谁料是异口同声，又都不尴不尬地止住了。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的回应，直到沔水中人去楼空，我才想询问，谁知道声音与她的撞在了一起，引得眼神也如是。短暂的停顿后，我扬起笑，心情大好。
“你关心我？”

我从未见过有人受了伤还这样开怀，似笑非笑、眼神里都是戏谑。我预备说的“不”也被噎住，什么也说不出了。
“待恩人的关切，并不过分吧。”我欲盖弥彰地遮掩过去，且有意略去了他眼中的促狭。
“倘若不是我叫住郎中，你打算何时去处置伤口？”

以伤情博同情是最下等的手段，我从来不屑于用，原本是打算来程府探望后便去医馆的，平白得了她的关心，我偷笑还来不及，哪里在意她口中不像斥责的训斥。
“我一定会好好的，”不然怎么能护着她呢？
“不过你若再叫人担心一次，我就真不一定能得什么好下场了。”近几步，“那根横梁砸得手都麻了，我只有两条膀子，你若非要再来一回，就得掂量掂量我够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