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清容峰的桂花开了又尽数凋落,而青山也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冉寒冬撑着一把黄卝色的油纸伞从藏书阁出来。
赵腊月在神末峰顶看雪。
雪落在青山的树上,石头上,溪水里,她便在看树,石头与溪水。雪落在那把油纸伞上,她便看向那把油纸伞。然后她看到那把油纸伞下少卝女淡紫色的裙摆,和少卝女身后的那条路。
天地皆白,只有淡紫色裙衫拂过的那条路是一条春天的路,是绵延的芳草和星星点点的碎花。油纸伞下的少卝女每往前走一步,春意就往前延伸一分。
在白色的底色中一旦出现了鲜明的色彩就很难再关注到其他部分。就像赵腊月这个时候很难再看到树,石头与溪水。
穿着淡紫色裙衫的少卝女走到赵腊月的面前,将伞倾下收起,然后在石凳上叩了叩。
赵腊月静静地望着冉寒冬,冉寒冬含笑回望,赵腊月伸手替冉寒冬拂去肩膀上的雪花。
冉寒冬转过身卝子,望向苍茫漫雪中的群山,“青山真的很美。”
赵腊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雪中的青山是一片灰白的线条,像是最淡的墨在纸上晕染开,所以最显眼的还是那条鲜翠欲滴的路,于是她收回视线望向冉寒冬,“青山看见你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那它可能会伤心了,因为我不会再见它了。”冉寒冬淡淡地笑了笑。
冉寒冬后面数次游历朝天大卝陆,都不再踏入青山宗一步。而她许多下属都知道自家将军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朝天大卝陆,而最喜欢的场景就是雪中神末峰,所以他们一度不解。直到有一次冉寒冬去应付突发状况忘了自己切出游戏,而她的下属对房间进行整理时凑巧看到了屏幕上站在神末峰顶的赵腊月——那个在真卝实的朝天大卝陆中再也不会出现的赵腊月。
赵腊月不知道如何说话,因为她知道冉寒冬为什么要这么说。
冉寒冬没有打算为难她,所以切开了话题,“可能要早点回去了。联卝盟那边出了点事情。”
“怎么了?”
“我哥卝哥挟持了我父亲,要我交出舰队的控卝制权。”冉寒冬的语气非常平淡,“其实他不敢真的对父亲怎么样,所以我也并不是太着急,只是终究要处理一下,这样摊着未免太难看了。”
“他让你一个人去?”赵腊月道心早已通明,便是很快看到了关键点。这件事情的重心原本就不是冉寒冬的父亲,而是冉寒冬的本身,或者说,是冉寒冬的死。
“他想杀了我,当然会只让我一个人去,”冉寒冬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雪便落了下来,“麻烦死了。”
冉寒冬觉得非常厌倦。
“可以不去。”赵腊月说道。
“可是我必须去。这与孝道什么的无关,只是如果眼下我直接放弃我父亲,我将来要如何让我的属下相信,他们的将军不会在战场上随意放弃他们的生命。”冉寒冬看向空中大片飘落的雪花,面露讥诮,“我那个哥卝哥倒是算准了这点。”
雪还在下。
冉寒冬的神色冷淡了下去,赵腊月沉默了会儿,拉过冉寒冬的手,在里面放了一颗糖果,“朝歌城买的。”
冉寒冬把包装纸拆开然后把糖塞卝进嘴里,笑颜逐开地说道“居然是薄荷柠檬味的。”
赵腊月揉了揉她的头发。
当雪停下的时候,神末峰顶只剩下了一把油纸伞,赵腊月与冉寒冬离开了朝天大卝陆。
而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照耀着青山诸峰,峰顶的冰雪慢慢消融,流向剑溪的时候,冉寒冬已经站在了她哥卝哥与父亲的面前,她看了看站在房间两侧的前代飞升者,看了看将枪抵在父亲太阳穴上的哥卝哥,非常认真地发问“真的就这么想我死吗?”
“把舰队的控卝制权交出来吧。”冉寒冬的兄长其实并不比她年长多少,只是蓄了胡子又穿着军装便显出了几分威严,他看着冉寒冬裙衫淡紫衣袂飘飘的模样不由呵斥道,“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你是在用父亲威胁我还是用我自己的命威胁我?”冉寒冬不知道从哪里抓出一把椅子坐了下去,没有理会后半句。
“父亲现在在我手里。”
“可别忘了他也是你的父亲,你要是真打算把他打死,不如现在就把他打死然后煮成肉汤,还可以分我这个妹妹一杯羹喝。”冉寒冬这么说着又凭空端出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冉东楼皱了皱眉头。
冉寒冬一哂,“父亲你皱眉干什么,现在又不是我拿着枪指着你脑袋。”冉寒冬吹了吹茶水上白色的雾气,小小地啜了一口。
冉寒冬兄长将枪放了下来,“寒冬我希望你考虑考虑清楚,把舰队的控卝制权交出来吧。毕竟你是我妹妹,我不想杀你。”
“这就不演啦?”冉寒冬将茶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我瓜子还没拿出来呢。”冉寒冬顿了顿,望向冉东楼,“其实您待我一直很好,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个很好的父亲。”
冉东楼闭上了眼睛。
冉寒冬接着说道,“我知道哥卝哥之所以能见到您是因为您想见到他,我先前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您会站在那些老家伙那边。当然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代人里面,最厉害的那帮人太厉害,于是总想着飞升,而飞升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倒是这些老而不死的家伙,却可能在这里呆上更长的时间。所以说,尽管您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冉寒冬吐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望向冉东楼,“但还是死得太晚了。”
冉东楼没有说话。因为他大概想到了冉寒冬知道各种款曲仍然孤身贸然前来的原因,还是有些歉疚。
“妹妹要是不说我这个做哥卝哥的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如此冰雪聪明,”冉寒冬的兄长嘲讽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你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知道我如此聪慧是因为你是个白卝痴,”冉寒冬说道,接着望向自己的父亲,“我总要确定一下。”
“你觉得如果你还有走出这里的机会吗?”冉寒冬的兄长示意各位旧代飞升者准备动手。
“怎么没了?”冉寒冬神色轻蔑地一笑,“父亲把你杀了,我不就能活下来了。”
冉寒冬的兄长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两步,看到自己的父亲仍然端坐在椅子上,心下放松了些,但他忽觉颈间一凉,然后就看到了冉寒冬握着弗思剑,而弗思剑上淌着血。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倒了下去。
冉寒冬提着剑走到冉东楼面前,“我在朝天大卝陆新练的剑诀。”
冉东楼神色复杂,“但是他毕竟是你的哥卝哥。”
“您不忍心杀他,就成了我差点死的理由。”冉寒冬将弗思剑收成剑镯套在手腕上。
冉东楼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冉将军如今在剑道上的修为可是能看见景阳真人的影子了。”一名仙人忙上前扶住冉东楼的手。
“我看冉族长你也不必担心了,年轻一辈有冉将军坐镇的话我们这些人是能安心退休了。”又一名仙人恭维道。
而剩下的几位随声附和着,拥着冉东楼往外走。
冉寒冬当然没有强到可以赢了他们所有人,但是他们没有人想最先面对弗思剑,所以他们以为这样顺坡下驴的方法是最好的。
“你们难道以为自己还能走出这扇门吗?”
一道声音出现了。
于是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他们转向自己的身后。
冉寒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了那支乌木发钗,而她的身边站着的一位穿着寻常粗布麻衫的妇卝人。
………
………
在那场短暂的单方面屠卝杀中,所有的前代飞升者都死了,冉东楼自然也死了,当然在结案报告中是冉东楼想要救下自己的女儿,于是死在了权欲熏心的儿子的手里,而冉寒冬只是替父亲报了仇。
冉东楼的追卝悼会是在冉家自己用于祭祀的庄园办的。
赵腊月在那片山崖边找到了冉寒冬,冉寒冬在喝酒,尽管是喝酒,她军帽仍然戴得异常端正。
“这边和青山真的很像。”冉寒冬说道,“你从朝天大卝陆来这里,又从这里去别处,世间的事情不就是无聊的重复吗?你为什么非得走呢。”
“你不要这样。”赵腊月拿过她的酒瓶,把酒水全部倒到地上,然后放了一颗糖果在桌子上,“我知道你在为你父亲的事情难过。”
冉寒冬漫不经心地把糖塞卝进嘴里,“我给过他机会了。”
“那天出现在那边的,是那位神皇陛下吗?”
“是的。”冉寒冬神色复杂地看了赵腊月一眼,“如果你要问的话,她前世确实是生下我的那个人,但是你最好不要误会,她那天跟我聊的大部分事情跟母女情深没有半分关系,她只是要我给她一个报仇的机会罢了。我算是她的人形定位系统。”
“那剩下的那部分呢?”
“活着的本质是什么。”冉寒冬将弗思剑从手腕上摘下来,“你真的要把弗思剑留给我吗?”
赵腊月摩挲着弗思剑,想到了朝歌城赵府里的湖,想到了剑山上的云,想到了神末峰上的泉水,想到了云集镇里的火锅,想到了景园外的云雾。
“不舍得就留下吧。”冉寒冬说道。
“我要带也只能把弗思剑的剑魂带走啊。”
场间很是安静了会儿。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不会讲笑话了,没有想到小腊月讲得比我还差。虽然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开心些,所以——”冉寒冬脱卝下帽,望向赵腊月,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不客气。”赵腊月站起来走到冉寒冬面前,然后展开了双臂,“抱一下吧。”
冉寒冬抱住了赵腊月。
赵腊月拍了拍冉寒冬的背,在她的耳边说道,“不要太想我。”
冉寒冬抱得更用卝力了些。
赵腊月揉了揉冉寒冬的头发,“走了。”
然后赵腊月的手垂了下去。冉寒冬抱着她,神情僵硬地望向遥远的星辰。
弗思剑剑镯发出红暖的光芒,化成长剑绕着赵腊月与冉寒冬飞了三圈,然后绕着冉寒冬的手腕又化成了剑镯。
赵腊月此时还在崖畔看着这一幕。
“不舍得就留下吧。”赵腊月听到一个声音说。然而赵腊月摇了摇头,“能同行一段便已经很好,何必苛求。”
悬崖、星辰、冉寒冬在赵腊月的视野里都倏忽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片纯正的黑色。在黑色的背景中卝出现了一丝又一丝纯白的光线,它们逐渐交织在一起。
她往光线里走了进去。
弗思,就是不想,也不念。
大道独行,何必相送。
——弗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