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战事延长,长得没有尽头,军队供给的米粮也越来越少。
“哐!”
两个碗砸在他面前。嫂嫂从鼻腔轻哼了一声,走开。
不二沉默,假装没有看到那边桌上那六个碗里的饭,明显比自己面前的两碗稠得多。
他把碗端起,掀起帘子往里屋走。
“裕太,不要睡,吃饭了。”他摇醒缩在床上的弟弟。
听到吃饭两字,裕太一下子睁开眼。他跳起来,又失望地苦着脸。
白花花的汤里浮着几粒米,还有几根绿黄的菜叶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是招的什么罪啊!死了还要留两个累赘。”
隐约听到外面女人在尖声抱怨。
裕太缩了一下。
不二毫不动容,拿起筷子将一粒米小心地夹起,放进嘴里咀嚼。
入夜,近冬的天气愈渐发凉。又冷又硬的席子和单薄的被,裹得再紧也漏着风。裕太翻来覆去,睡不着。
“哥。”
他轻扯不二的衣角。“我饿。”顿了顿,又说,“……也冷。”
肚子应和一样咕噜叫。
不二爬起来,爬到床尾,从被单下的角落挖出一个纸包。
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来,目光有点黯淡,里面只剩一块酥饼。
他递给弟弟。
裕太眼一亮,接过去,又犹疑地问:“哥,你不吃吗?不然我们一人一半。”作势要掰。
“没关系,哥哥不饿。”不二笑眯眯的。
他把手藏在背后,掌心有一道长又深的伤口。稍稍用力,就渗出血。
三天前晚上在空袭的时候,有一颗炸弹在隔壁街爆开。虽然由于隔得远,无大碍,可他却差点被四处飞散的砖瓦划破眼睛。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敏捷地拿手挡,才留下这个伤口。
他不能让弟弟饿着。弟弟是长身体的时候,对食物需要量大。每回他看见他因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就想哭。
于是他只有想办法。即使他的力量太有限。
每次空袭时,城内大多数人都去了防空洞。他只有趁这个时间去别人家里。
只拿一点东西。他知道有些人托关系在外头悄悄买了许多食物回来,也有人通过一些方法从军队内部拿到米粮。他不求很多,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所以每当城中心那个大广播的警报歇斯底里响起时,所有人都往外跑,只他一人是往里跑。
那时候整个地都像在晃动,轰鸣的飞机在头上响,耳膜受到冲击,有时候会在几秒之内听不见任何东西。他突然会在脑中晃过父母的脸孔,竟已慢慢地变模糊。还有对面街文具店很凶的老伯那条空荡荡的裤管,说要给他们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却消失不见的大哥哥,他们的脸孔也一张张地晃过。腿脚抖得厉害,可还是硬着头皮往里冲。
那么多亲切的他爱的人在自己身边一个个消失。
如果连自己最想要保护的人都不存在,他简直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裕太。
是这个世上他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叔叔唉声叹气的次数日复一日增多。
有时看见婶婶盘度一家生计,数算仅有的碎钱,眉间的愁浓得化不开。昏黄的灯光下,几乎可以看见她颅上白发亮得刺眼。可她才刚三十出头。
不二没怪过嫂嫂对他们的刻薄,自从父亲在前线殉职的消息传来,母亲心疾发作病死之后,一直是由她照顾着他们的。
除却不二兄弟,他们自家有四个小孩,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嘴。可小孩的米粮只有一半,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哪里吃得饱,个个饿得嗷嗷哭啼。
没有钱,没有粮,整个城市在慢慢坏死。
有一天,叔婶带着三个大的小孩有事出门,将五岁的小堂弟独自放在院子里玩,托不二帮忙照看。小堂弟正在长牙,说话咬字不清,却很喜欢依呀依呀地乱叫。他从院子外捡了一颗黑色的球回来,很开心地献宝。
裕太奇怪地走过去看,跟着把玩。
不二在里屋,不经意地抬眼,当他看清那是什么之时,全身如置冰窖,疾声大叫:“扔了它!!!”
两个孩子奇怪地睁大眼。
然后,轰鸣的声音响彻云宵。那颗球爆炸开来。他们的身体就在瞬间分割。前一秒还是完整的,下一秒已分割成无数血块,从空气中纷纷散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裕太,裕太。
他那么想保护的裕太。
他一直一直在拼命保护的裕太。
可最后他也死了。
死得体无完肤,死得粉碎,死无全尸。
他跪在地上,抖着手捡地上的残骸,一块,两块……这是手,这是脚,冰冷的,血肉模糊的……
想哭却没法哭,嘴唇干涸得已经裂开,体内没有多余的水分变成眼泪。
他想他实在太软弱。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事都做不了。连最重要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不二,不二……”
是谁?
谁在叫唤他?
有人吗?他身边还有人吗?
“不要再捡了,你的额头在流血。”
为什么不让我捡?这是裕太。我要让他变完整啊。
拼得完整以后……完整以后……他就能够再活蹦乱跳地在我面前了,大声大气地叫嚷哥……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