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至茶庄，尚未得归，便叫里头的喧闹惹得皱眉。我唤瑶光速速去看，为避此乱，一人独行于侧，替每个自茶庄复返的人让开一条道来。
直到身侧落下一片不动的阴影，我抬头去看，正见是他。

茶庄中好不“热闹”，我不欲看那笑话，只往几重门外去透口气，谁料瞧见了个眼熟的身影。她的目光不往里探寻，只流连于遥遥可见的蓬山景色。我踱步而至，静立她身侧，直至她发觉看来，我才扬眉开腔。
“程先生，好巧。”

既是相逢，必要寒暄，我几度张口，却恍然发觉，尚不知如何称他。只好局促地应下他的问好，又急急转移话由。
“里头是怎么了？今儿不是程员外开茶会么？”

“一位自称懂茶的先生上门儿，挑三拣四，一会儿说茶庄中的侍儿点茶功夫不到家、一会儿又说茶叶沫子碾得不好，几位程员外友人看不下去，一来二去，竟吵起来了。”
眼风往里头偏都不偏，只胶在她身上。程镜的身后是旷阔的天地，屹然而立的只有蓬山，与环绕的水雾。
“吵得难登大雅之堂，先生别进去了。”随即思绪一岔，问道，“程员外与你同姓，是本家？”

他的三言两语将此时的乱象归结，我便无意去凑那热闹了，只是程员外特特来请，我不好一声不吭地就走，心中盘算着要否留上一留，倒像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破绽似的。
“程员外家的小郎君曾是我学生，承其尊敬，品茶会才捎上我，哪里称得上他们的本家。”

倏尔一人疾步行出，一面大骂晦气，又是拂袖而去。我不忍程先生看了这些腌臜动作，微扶她肩头，绕往远处青翠。
“哦，您的学生。”我又想起那位依靠轮椅出行的娘子，叫茶压下去的躁动故态复萌，“先生真是桃李满天下。”
似笑非笑看她，顽笑道，“却不肯渡一个我。”

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总要被他逼至一种窘迫的境地。此刻茶庄内的争执仿佛偃旗息鼓，方才身后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黛眉微蹙，我带着些不解望进他眼中，妄图寻一个他气恼的依据。
“繁台不肯招生，你的确错过了。”

后来我去过许多回繁台，却不愿扰她声明、亦不肯叫她为难，只随口打听。那位坐着轮椅的娘子，听说曾是一位先生的女儿，也并不为生员。我想，程先生肯倾注这样多的心血于一位亡父的小娘子身上，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先生待我很是特别。”分明是醋意横生的话，由此说出来却好听得很，流连于口齿间的茶香舒缓，绕着牙根打转。
“繁台上的花草、路边的小娘子，您都肯教化，程府这位小郎君也得您教导，偏偏就是我不成。”稍顿，“怀辛，我为什么不成？”
近乎要按捺不住去轻扯她袖口的手指。

初见他时，他冒了生员名义，混入一群半大孩子的课室，问着问题，却不肯细细去听，只盯着我——如现在一般，好不叫人脸热。
再见时，他当着阿稚的面，非要以那样亲昵的称呼来唤——也如现在一般。
我匆匆错开他的目光，很是狼狈地寻一个借口。
“你别乱叫，我甚至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时越！”
她尚未说完，便叫传来的一阵声响打断，我捻着她的袖口，或许是怕再一转头，她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正是那程府的小郎君。他打量着我、又瞧着程先生，嘀咕着，“程先生？你们认得？”又并不寻求答案，只说里头争执已散，要请我们进去。我未应下声来，只转头又看她。
“如今你知道了。”

周时越？
我不止一次从程小郎君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于他嘴里，这是位无所不能的友人，明政事、晓天地周礼、通文武；也是他口中最神秘的一员，他知晓这样多，却不肯去任何一方大展抱负。我曾读过他作的文章，欲请程小郎君引见，却不知此人已于我眼前晃荡了这样久。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相见搅乱了头脑，待厘清思路时，已至半月门前。我忽然问道。
“所以，每一回，你都是特意去寻我的？”
记忆深处的检索使我想起，程小郎君也不止一次地提起，他向周时越也提过我很多回。

茶庄内是一番清雅，小桥流水，小溪甚至升腾起温热的雾气，将我二人影绰于其间。
“不是。”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我们已经有了第一回的会面，那才是促使我去寻她的理由，只可惜，她并不记得了。
还未待我解释完，程郎又凑来嘀咕，道方才那找茬的人喝了一盏茶，这才熄声，听闻那是宫中点茶的法子，是他父亲特意请了老嬷嬷来的，他定要派来于我们尝一尝。
叫这样一打岔，雾气缭绕间，我猛然窥见了程先生朝我投来的目光，交织着疑惑、探寻、好奇。我不经意地勾起一侧的嘴角，头一回感谢起程郎的话唠。

我在等他的详解，却由程郎一番打断后，他只是噙着笑、再不肯多说什么了。那一盏茶落在我面前案上，茶沫咬盏，和着此刻意境，与那位找茬者带给这茶的神秘，神奇般使人静下心来品。
“是能叫人静下心来的好茶。”使得一场争执化为无形、亦使我将问询押后再行。

“程先生待点茶也有研究么？”
我与程郎同时脱口而出，他傻乎乎地笑，我却偷偷瞪了他一眼。程郎是个傻的，颇有些不肯罢休的意思，还嚷嚷着要我给个说法——自然不是先前那人那样真情实意的争执，他与我不过是闹着玩儿，这我尚看得清明。
“先生救我。”却叫我借势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