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要守着秘密一直到死。
　　他是守信的人，我不是。所以我现在就要都说出来。
　　这个秘密得从我八岁说起。

（一）
　　我和他一起长起来的。
　　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教武的师傅，村里的孩子大多都是他手下的徒弟。他也是，不过经常是站在树下看着我们练。经常等我们练的差不多了，他拿出在河里镇过的新鲜果子，五文钱一个。
　　每次他卖我果子的时候，总是在耳边偷偷地说，你是我好兄弟，这果子算你三文。你好好练，等以后我的身家性命全仰仗你了。
　　我开玩笑道，那这果子你就应该送我。
　　他想了想，还真就送我了。
　　那时他一天能卖二十个果子，经常只能拿到三四十文。后来我们师父出钱买了请我们吃，七文一个。

（二）
　　其实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上房梁下地垄偷粮食摸兔子，我们都做。村里人看见我俩，都叫我们无赖。
　　无赖就无赖呗。我无所谓，他听了就不开心。
　　我劝他说，咱们干的不都是无赖的事。
　　他摇了摇头，说，不够。
　　我问他想干嘛。
　　他想了想，说，明天书生结婚，你去找辆马车。
　　抢新娘子。
　　那一年我们十四岁。

（三）
　　抢亲非常顺利。趁着新娘子没上花轿，我一把抱起来冲了出去。他们都吓傻了，上马车的时候没人跟着。
　　他在车上接应，我一上车他就开出了村子。路线是他设计好的，趁着结婚，没人注意到我们。
　　新娘子在车上还问：“段郎，是你吗？”
　　我叫崔道成，他叫张丙秋。
　　书生不知道叫什么，但是听说姓李。
　　于是我说，我们不是什么段郎，这里没有段郎，我们是抢新娘子的。
　　新娘子问：“那你们抢了我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于是看向张丙秋。
　　他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四）
　　新娘子不知怎么想的，偏说我们碰了她身子，要对她负责。
　　车不停她的嘴就不停。
　　挺好看的一张脸絮叨起来原来也这么烦。
　　张丙秋或许是不耐烦了，一个急刹。
　　我问他干什么，他指着前面一个过来的人，对我说：“看见了么？你把他截下来。”
　　那人是个江湖郎中，带个药箱不知要去哪。见了我们，只当是附近黑风寨的喽啰，吓得当场跪下。
　　我生得壮，张丙秋叫我噤声站在旁边，自己和郎中搭话。
　　——“想我们放过你也可以，车里是个新娘子，你得上了她。”

　（五）
　　我和他一块长起来的。
　　但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认识他。
　　趁着江湖郎中在车上，他打开药匣子，把里面所有的药材都换成了杂草。
　　那郎中下车的时候，张丙秋指了个错路，然后带着我们继续驱车。
　　我原以为这次是个恶作剧，带着新娘子转一圈就回去了。没想到现在离村子越来越远。
　　我问他，现在去哪？
　　他说，黑风寨。

（六）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天分。
　　他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个天才。
　　他说我们要上山，很有可能就只是当喽啰。给他们送个压寨夫人，咱们就能当头目。
　　我看了眼旁边的新娘。她妆都哭花了，愤恨地看着我们。
　　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又让那个郎中……”
　　“她不哭不闹的，还让我们对她负责，这样的送山上去，你敢要？”
　　我一时语塞。

（七）
　　他算计的一点不错。
　　黑风寨的头领见了新娘子十分欢喜，安排手下马上准备婚宴。又要拉着我们，在大寨一起喝酒。张丙秋站了起来，禀报说他要跟着巡山的弟兄熟悉地形，头领也没怀疑，让他去了。
　　他走的时候用眼神暗示我快点走。
　　我坐在头领身边，感觉十分不自在。我几次想遁走，可头领越来越热情。酒菜上好之后，山寨里推杯换盏，头领还和新娘子和交杯酒。我年纪还算小，他们同意我不喝酒，准我喝茶。
　　他们喝了没几碗，就都倒在地下，掐着脖子瞪着眼睛，死了。
　　我吓得冲下了山，发现张丙秋带着县太爷和衙役正上来。

（八）
　　县太爷指挥人收拾残余，又指了两个最强壮的把我按住。
　　张丙秋在和县太爷讨价还价。县太爷说，剿灭黑风寨的赏钱，我要八，给你二。
　　张丙秋说，计策是我想的，他们酒里的毒也是我下的，我要五。
　　县太爷说，三七。
　　张丙秋说，四六。
　　县太爷说，这样吧，我要六五，给你三五，你也别讲了。
　　张丙秋想了想说，三七可以，但你得把他放了。
　　他的手指着我。那一刻我有点想哭。

（九）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你哪来的毒？
　　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江湖郎中么？
　　我点点头：“可是一个江湖郎中，为什么随身带着毒药？”
　　他反问我：“他说他是江湖郎中，你就信他是江湖郎中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江湖郎中？”
　　他笑着摇摇头：“坏人总能在第一眼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坏人。”
　　“那你看我是坏人么？”
　　他摇摇头，没回答，反而说：“黑风寨的事情，是秘密。好在新娘子也死了，死无对证。你我可不能说出去，说出去，都要死。”

（十）
　　我觉得好人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回到村子，我发现自己成了抢新娘子投黑风寨的坏人。
　　张丙秋是一手剿灭了黑风寨的大英雄。
　　我被我爹打折了三根扁担，然后派到书生家做杂役。
　　他呢，在赏钱到手后，拿出一半，说成是全部赏钱奉给父母，让全村人夸赞是大孝子。
　　村里人都不明白，我们是一起长起来的孩子，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
　　晚上，他偷着找到我，给我拿了几个河水镇过的果子，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问他，你去哪？
　　他说，出村，赚些钱。

（十一）
　　他回来过几次。
　　第一次回来就已经腰缠万贯，带了两个丫鬟回来侍候父母；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活脱脱一个员外，捐钱修了县衙。第三次回来的时候，书生正好要去赶考，他直接送了五百两路费。
　　乡亲们纷纷问他赚钱的法门，他笑而不语。有的人就说他变坏了，有了钱忘了恩。
　　等到第四次回来的时候，他在村里建起了一个商行，村里人把钱在他那里存一个月，一百文能兑出一百二十文。
　　县太爷也亲自坐着轿子，来到商行帮他宣传。
　　大家开始都不信，他便偷着给了我一千文钱，让我存进去。一个月后我果真拿到了一千二百文。乡亲们于是都把钱存在他那里，他忙不过来，叫我作副手。

（十二）
　　我问他，只见你每日收钱发钱，没见你做生意。
　　他说：“这就是我的生意啊。”
　　我问他：“那你欠的钱越来越多，最后还不上怎么办？”
　　他问我：“我为什么要还？”
　　“你不还，县太爷肯定会抓你。”
　　“他收了我五分的利。”
　　“你之前赚的钱也是这么赚的？”
　　“当然。不过这话只和你说。”
　　“那你……”
　　“我跟你说，当坏人的，就是用良心换钱。”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无论如何，现在这个事情告诉了你，你就得帮我保密。说出去，都要死。”

（十三）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个天生的坏人。
　　乡亲们把钱都押在他这里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还不上钱，于是就和十四岁那年一样，他吩咐我找了辆车，趁夜里避开所有人跑路了。
　　我们路过当年黑风寨的时候，他停下车，烧了几根香。
　　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说，其实当年黑风寨头领的赃银，只向朝廷报了三成；五成进了县太爷的私库，剩下两成是他的。毕竟黑风寨给了他第一笔钱，他得感恩。
　　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有良心。”
　　他说：“没有良心，怎么用良心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