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觉禅主笔草拟的印花章程框架初成，每每谒汇进度，眼里踌躇满志之情皆满溢于外。一壁与之斧正精研，一壁勖勉其慎终如始，力求不留阙漏，好省得来日许多麻烦】
【面上平平无漪，心里头沉甸甸的秤砣却一直坠着，自然明镜似的省得，此事绝非单单倚仗章程完满便可马到功成。朝堂上的封疆大吏，有一位算一位，何来省油之灯，想从他们手中攫取财源，必将直面诸般遏阻困累。尝与僚师计议，黄褶御呈之前，缔联何人先做筹排为妙，腹中翻来覆去琢磨着，残冬便于淅淅沥沥的油酥润雨中彻底消弭不见了】
【春雷隐隐，浓阴欲雨，实非叙话的好时候。随手灭了狻炉中的燃香，唤宝孚近前】
算起来，穆提督述职快期满返程了罢？请他过府一叙，就说上次炸鱼不鲜，此番另备馔珍好酒，必能尽兴

【三日晴，三日雨，是在京畿见惯了的坏天气，一如禁宫诡谲，概因紧挨龙气，少不得沾上些许莫测。忙中偷闲起了一炉丹，陆戎舟的帖子来时正在将开炉的节骨眼上，请帖随手扔在窗根，遣散一众闲杂人等，亲手取丹，此炉共成一十八丸，分装在九只白釉小瓷瓶中，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月上中天，雷雨大作，方唤柴胡去回话】
去给下晌来的那个说，明日我自会赴约，但叫他们家大人别是悬羊头
【一夜风雨未息，多半日阴云盖顶，轿子拐进中槐胡同，打帘往天际瞟了眼，终见一线光亮劈开天际，细雨打廊檐，淅淅沥沥响个没完，鞋底湿痕印在明堂青砖上，一掸袖上沾下的几点水珠，戏谑道】
额驸，你在公主府内待客，可先禀知过公主？

【夤夜将息之时才得了回话，说穆大人炼丹净室不好敲门，不禁失笑一声“仙丹要紧”，恰好让宣娴听去，即来询是何丹丸，可有驻颜之效。闻之皱眉】看穆提督面相，怕是无有。明儿我问问他。
【翌日同是风雨如晦，手中暂无要事，往官署中露个面便早早归家。才更常服，驱寒的热茶尚未落腹，便听闻穆府车驾已至。着人将同是水汽盈怀的穆又骧请进来，一听诨言，又气又笑】
少来臊我，这是我家！我想干嘛干嘛！
【自然不能失约于人，即叫厨下亮出本事开火动工，以备晌间吃喝尽兴。朝对坐推盏茶去】
公主昨日还问起你，好奇穆大人修为几何，烧的丹药有何妙用

【端茶挑眉，不置可否点点头，啜饮一口公主府的清茶】妙用可多了，代我向公主问好，虽说是仓促登门，但也没空着手来，昨儿才成的丹，给你的
【荷包里翻出只小小的白釉瓷瓶，正是昨日摆出的那九只其中之一，捏着瓶颈伸手放在他茶盏边，上有檀木木塞，穿了一小根无垠水浸过的红绳】
寻个子日服一颗，再等十五日上，三十日内，寻一午日服第二颗，固神的方儿，别不当好玩意儿，使的都是上乘的原料，等闲人还轮不着
【经惯了梅雨天，不过三两日微雨算不得什么，何况一冬又干又燥，经春雨一润倒生出几许盎然生机，半盏温茶入腹暖了肠胃，转向门口望了眼】
陆尚书请吃的什么宴，先透个信儿，不合胃口的话我就先回了

你可别回，天下再没别的“宴”更合你胃口。
【底气足得很，丝毫不畏他中道易辙而返，佯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眼睛只顾盯着那只落在掌心小瓷瓶。本不大信仙药之说，如今逢人正色解释一道，待个中幽玄也稍生敬畏之心，自然不再提驻颜之说，颔首肃道】穆大人心意，岂敢怠慢。正好最近劳神不少，此嘉意不啻雪中送炭也
【如此，算是卖个含糊不明的关子，叫侍仆将东西收了，掸掸发皱的下襟摆，另起话头】
今儿灶上炖了万福肉、三鲜鸭，还有桂花鱼翅，但估计味道都没我馋着的那块肉香。【外头阴霾不散，屋里高擎的藁灯足添一倍，酒先烫好了，随手分两小盅】上回听你说江淮有二商相搏，因票据而起的官司涉赀十万之众。我闲来无事，倒马后炮地琢磨出一计，能化他二人干戈做玉帛，连带着官府青天老爷，落个皆大欢喜。

【雨日阴晦，哪怕是在青天白日里，室内光线昏暗如入薄暮，面前桌案上只一盏一盅，莫说那些佳肴美馔，就是淡饭一口也没见，当空虚点了点】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陆大人睁眼扒瞎的本事可是日益精进
【年少不更事时的结下的过往，经岁月磨砺愈发圆融，与他而今是内外有别，文武殊途，眼瞧着两条毫不相干的道，却是终要同归，老交情嘛，无需将公私那般泾渭分明，既能闲论养猪之道，亦能各怀鬼胎。往后疏懒一靠，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似笑非笑看他】
这些本就是你户部应当的差，不拿去尽早部议，倒同我来说嘴，说你肚子里没冒坏水，老天爷听着都要再打三日春雷，说吧陆戎舟，你又在打我什么主意

嘿——我就知道【同聪明人讲话，半分力道不用虚掷。将掌中红衣花生的碎屑拍了，倾身前凑道】我呢，想在发一门新税，跟荷兰人学的玩意，名曰“印花税”。你看看，
【早先叫觉禅将草拟的章程去芜存菁，取个中扼要（尤其留用“十大便宜”），成一版精悍墨笔，正适合襄帮触事面墙者概览此税风貌。今日誊进一本折子里，并附一张当票，上头绘一枚花章做例样。取出递与对坐人】房契、地契、租抵承顶的字据，凡是百姓营生日常用得到的票据、凭契，朝廷对此概征薄税，予以贴花。凡贴花之票证，如遇诉讼，则可受庇于大清例律。黎民舍小钱，买个心安，朝廷籍此将闾间商贸整顿规范之余，又多一项来源广泛的进项。
要非说有哪儿不好呢，【话说至此，语调温吞地慢下来】就是各位督宪大人，怕不大喜欢。
【古来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刳取了各省府的银子，还借票据窥掌了人家的底盘账，从生兴税的心思始，就没打算能兵不血刃地遂心如愿。抬眼觑着他参阅的神色，又添一句】
却是不知，如长江水师每年能因此新添军费百万，穆提督会不会喜欢呢？

【缘何少年旧识都少忌讳，概因少年人不懂装相，又或是还没有炉火纯青，见过了真性情，便没有矜持的必要，一伸手取来折子，侧身凑在灯台边扫了遍】
你这主意打的太好，丁点不落亏，不过罪的那票人也太多了些
【捏起那张薄薄的当票】我长江水师越境多省，与沿境各督抚交情深，但也不少龃龉，你这张票子要罪于天下，却说独利于我水师，这是预备让我不做人啊
【银子虽好，不可贪怀，陆戎舟递来的哪里是蜜饯，是裹着蜜的毒，吃不好要了命在其次，多年经营崩于蚁穴，岂可叫人甘心。东西还他，叹道】
众矢之的滋味可是窝心的很

这倒也是，
【近朝沿海驻设三处水师，早先筹想福建与南洋两编不似穆氏这般熟络，鞭长莫及，难求一时为用。刻下闻他踌躇，神思却是倏忽一转，既患众矢之的，何不顺水推舟，暂借另两舰做个障眼陪衬】那只能便宜南洋水师、福建水师，因穆大人的面子一并沾光了。
【穆又骧暂未接话，我也默然揆度着他这心杆秤何方薄弱，好使舌剑挽花再敲一记。正逢此时，家僮叩门奉馔，先上的乃是时蔬拌菜与清炒，并一炉炭火殷殷的烤肉。使夹子拨了拨，油香四溅，羊羔正嫰得紧，为他添取一撮，自己也举箸用】罢了，管他怎地，先吃肉吧！
【如此，腹中铺了一层底，却还是想不出个周全且漂亮的法子游说，心里琢磨得也烦，索性将筷子一撂，横生一叹】此事我但凡换个人劝，单单拉着权衡利弊就罢，倒也简单。与你穆又骧，提都提了，实在话我也不会藏着掖着。自从前朝乙酉年藏南兴兵，公帑元气大伤，按照原有税课的法子，二十年了，也没攒回原来的家底。不能不思变啊。现下南海弛禁，商贸之口大开，朝廷费了多大气力经营海关，银子好不容易流进来，可大把都散佚于民间，不顶用。不趁这当口磨出一把得用的筛子搂上来，谁晓得往后又怎么样？
【这样信马由缰地说着，又忆及穆府私园中他催问吴城款项，连称不在乎户部内里周转如何，不免笑】说远了。这事确凿不好办，我虽是铁了心，但折子递上去，能成与否还得看天意。单尽些人事罢，
来日印花税一成营收若不足酬穆公鼎力之助，【执壶斟了酒】你再添来。

【但闻他一开口，是那套老生常谈的调调没错，油烟氤氲，既雅且大俗，挽上袖口避开迸溅的油滴，举筷进食】
你们户部讲这话最是丧良心，打我知道有这个部衙开始，就没听见什么时候停过哭穷，从无丰裕一说，年年亏，年年损
【伴他絮絮叨叨手中不停，暂先吃个痛快，覆手在杯口上一遮】两成
【既知他意在何处，便无需遮掩，稍作利弊权衡，手头虽无早年那般拮据，但自船厂初建，更有其后铺陈念想，自然是多多益善，至于那些麻烦么，想着法子解便是】
来年预备了十五艘大同安梭船，陆尚书，想个辙吧
【再拾一筷子肉，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