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凯米恩国王城中一个平凡的冬夜。14岁的栖夜莉丝公主身着睡衣，在昏暗的寝室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公主熟悉这城堡里的所有密道，但她仍喜爱在百无聊赖导致的无眠之夜里随意选择一个出口，进入一个门缝里透出灯光的房间。王城的人性格都很好，她母亲便是典型。给随机不定时驾(闯)到(入)的公主一杯温牛奶或是水果茶，坐在椅子上陪她闲聊一会儿，上至王室贵族，下至普通侍卫，王城中的人们普遍喜爱这样的时光到来。
她走进了一个密道，然后从一个炉边的角落探出头来，看到床上坐着的人正入神阅读书籍，她想起来这是刚来王城不久的年轻牧师，本月开始兼职教栖夜……各种各样……她忘了具体是什么的知识。介于是第一次到他的房间，栖夜决定绕远一点从正门走。

栖夜缓缓推开房门，见牧师盘腿而坐，面前的书似乎相当古旧且厚重。但是房间很香，在她拜访的房间中最让自己感到舒适愉快大概就是这里了，栖夜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啊，公主大人，已近深夜了，有什么事吗？”牧师见她在门口探头，放下书关切道。
“睡不着……能进来坐坐吗？”公主(有时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那，请便。”牧师似乎也觉得现在的栖夜很懂事，于是任寝室的门敞开，移出排列整齐的椅子中的一把，为她倒了一杯助眠的牛奶。
然后再回到床边看书。
等一下，是不是隐约有哪里不对劲？
首先，公主为什么会深夜突然造访？其次，为什么是自己的寝室？(要知道公主的房间与自己的房间隔了两个楼层与一条长长的回廊)而且喝完牛奶以后什么话都还没说？
牧师不算一个过分高敏感的人。有担心是因为他确实心怀鬼胎。就拿他手上的书来说吧，这是只有魔族流传的《圣经》版本。起初每个故事都看似正常，但极细微处埋了大量伏笔，一点点地，剧情方向便掉转了个头，所以结局中恶魔撒旦与犹大成为正义的一方，这在未读过人界《圣经》的人眼中应该是情理之中。
我们的恶魔牧师作为魔族派出的间谍，现在看着公主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心慌得很，这也是情理之中。
“呐，牧师先生，你在看什么书？”公主仿佛直接读取了他的心思，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他不答，栖夜公主放下空杯，好奇地凑过去。
“亚当和夏娃……是很老版本的《圣经》吧？”
《圣经》么，不愧是牧师先生呢。不过这位牧师似乎还很拘谨，或者果然是我打扰他看书了，所以没回答？房间实在舒适，我不如再和这房间的主人混熟点吧。栖夜自顾自地点点头，向愣住的牧师问：“牧师先生，能为我读一小段圣经吗？”
牧师回过神来，“乐意效劳。那我从头开始读了？”
“好。”公主极自然地在牧师的四柱床上躺下，就如自家的床一样。
“公、公主您这……似乎不太好吧？”
“嗯，什么事？”栖夜莉丝公主已经整个人团在了被窝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总之请不用受我打扰，开始读吧。”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身处温暖又香气弥漫的被窝中，听着牧师讲故事，牛奶也温度刚好，栖夜渐渐泛困。
“嘶呀——”
一边继续读，一边多次扭头确认公主彻底睡熟，恶魔牧师内心os：公主是完全把我当作讲故事的保姆角色了吗……
他默记下读到的段落，合上书，将其隐藏在相似外表的古书之间。
他默默支起行军床(行军床是为以防万一的逃跑计划准备的)，将行军床放在离他还未睡过几日的四柱床最远的角落，留一盏床头灯，无奈地说一句“晚安”，和衣而睡。
那时，我们那可怜的牧师先生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夜晚在今后的日子里多到数不清。
起初只是一个月来个一两回。可能只是想听听睡前故事而已吧，牧师猜测。
两人混熟后，栖夜公主每周都会拜访几次。

“上次读到……我看看……”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栖夜公主正满意地看着用收集到的各种材料搭成的室内帐篷，并把自己的被褥抱进去。这是她来访的第六个夜晚。
“嗯，读得很好哦，牧师先生。不愧是这么老的书，挺多细节与现代版的不太一样的呢。”栖夜在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突然说出梦话。牧师从迷糊中惊醒，一想到刻意读慢的文句还是让公主感到了异常，况且今后文句中的细节会慢慢增多，他就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这是她定居在帐篷的第二十三个夜晚。
“接下来商讨有关如何应对敌国公主过于接近我方间谍的问题。作为我方派出的间谍雷欧纳多，你先发言介绍一下情况。”恶魔族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的恶魔牧师身上。底下传出窃窃私语，音量都控制得恰好能传入他耳中。“嘁，现在的年轻恶魔，连和人族的距离都把控不好。”“下次回来的时候把那公主掳走当人质吧，就算赔了一间谍，整个恶魔族也赚了一大笔啊。”“你说，那小丫头姿色肯定还不差，抢来以后我们——”
雷欧纳多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开始报告。他也知道，上层族人会对一个出身低微，才能出挑，年仅十九就被委以重任，二十岁便成为间谍中最关键的那一个的他有什么态度。那天晩上去领会议提供的工作餐时，队伍前面就有不少人偷偷地往后瞟，小声议论。
端着盘子走过他身边的恶魔，笑着看了他一眼，转头就跟同伴说，唉，那个既没父母又没靠山的，死了也不会有谁觉得可惜，所以才做了间谍的吧？

把该报告的都报告了，二十一岁的恶魔牧师回到凯米恩王国的城堡。上头的野心很大，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很多，像什么把公主当人质的事情对那个大计划来说简直就是儿戏。
牧师安放好行李，把书找出来放在床头，然后浑身乏力地扑在自己床上。过了三分钟，栖夜公主满脸黑线地推开门，同样一脸憔悴地扑倒在床上，说，雷欧，那拂什么什么君好烦啊，你出去的这几天我又被他折磨惨了。说着她起来拍了拍帐篷的灰，开始整被子，然后又钻进了帐篷。恶魔牧师意外地有了种回家的感觉。
不过那个拂晓似乎都快变成公主的未婚夫了来着，地位倒刚好高到可以当人质啊。下次得想办法把他掳回去呢。这样想着，恶魔牧师熄了灯，进入梦乡。

6楼7楼都吞了。

那晚他梦见了自己成了一团混沌，独自等待着一片暗色中响起的敲门声。
十九岁的雷欧纳多除了工作，倒也不必为什么事操心。工作——那也其实并非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因从小被孤儿院的长辈们教育“要对族里有用处，不然，说难听点，我们也不会让你白吃饭”，加上上司发现自己有才能而重用自己，逼自己接这个任务，仅此而已。恶魔族与人族关系本就紧张，近五十年来矛盾一步步激化，他糊里糊涂地就被安排在了这里。
平凡又灰暗的人生到了二十岁，一切还是照旧。虽然他有些羡慕人族公主的悠闲快乐，
但——她确实可爱又出色，受人尊重又为王城里的人喜爱也理所当然。
话又说回来，人族与恶魔族的性格确实不同。像有些怯懦，不喜与他人正面冲突的雷欧纳多，从不为本族人认为性格讨喜，却常被人族称赞脾气好。
每个生命都为自己的意义而活着，可能世上本没有什么是非之分。
一个个体被爱的理由也是这样混沌一片。
待二十一岁的雷欧发现自己对栖夜公主的爱正逐日加深，眼前的灰暗愈发混沌。那些似彩色又非彩色的感情模糊地变幻，罩在他心头。
不计回报，不计后果。不得了解对方的想法，只得暗暗揣测，雏菊的花瓣落了又落。
只有当栖夜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好像发着光，闪耀得他拉开灰黑的窗帘，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雷欧——”
恶魔牧师垂死病中惊坐起。
“雷欧君，再不起床就会被炒了哦！”
好困。难得有一天被公主叫起来。
匆忙换好衣服，整好床铺。含着牙刷的栖夜公主从盥洗室探出头来。“所以被炒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诶，但说要被炒了一般事态很严重吧，比如会死什么的——”雷欧就没看见过哪位不幸的间谍同事在被炒以后活着出去的。
“哇……抱歉我用错词了。你慢点来好了，不会死的哦。”栖夜的语气瞬间有些沉重。
“没事啦。”
“那，我先走了，”雷欧略作停顿，回头朝盥洗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确认了一眼鞋带。“今天下午会有大雨，晚上也会有降温，要不还是别——”
“是吗，那雷欧君要带好伞哦。”栖夜再次探出头，眨眨眼睛，眼神认真。
“好。”
……罢了，说起来公主也有好长时间没回自己寝室睡觉了。恶魔牧师带着出门前顺手拿的伞在走廊上小跑(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放在门口)。这下真的迟到了。

每回公主忙了一天筋疲力尽，便一声不吭地钻进帐篷里呼呼大睡。但更多时候，总是雷欧坐在椅子上翻着书，公主喝着牛奶摇摆着小腿坐在对面，与他闲聊。每天遇到的事、从大家那儿听闻的有意思的消息、公主小时候发生的事、只言片语堆砌起的完整的公主日常。聊起来时，雷欧经常只是抬起头静静听公主说，偶尔发表一下吐槽。虽然因此所获堪比当她贴身女仆可获得的情报量，但如果一一写上雷欧的工作笔记——恐怕会让上司认定他是什么(比间谍更)可疑的人物。
公主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让牧师继续读下去。虽然她每次都在读到一半时睡着，但也总能准确地报出上次读到的位置。
古书常常让他联想到传说中的沙之书。唯有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真真切切地存在、流逝，一个想拼命留住的夜晚相较于魔族寿命的长度恰如沙之书中的任意一页。然而两者又截然相反，这本古书有终点，待书读完，图穷匕见。
所以他不打算读到最后一页。即使他已欺瞒了公主太多，也仅停留在“有所不言”的程度，他不希望看到最后公主得知真相时露出的表情。在白天身兼数职，工作任务繁重，神经高度紧张，几近要将他压垮，若是夜里没有公主的陪伴，雷欧着实不知如何得以从这沉重的枷锁中暂时逃脱。戴着面具接近，戴着面具悄然离开，这是他想出的最不伤害公主感情的做法。
距离这次计划执行还有两年。据说上面早已作好了极细密周全的安排……到时再想吧。

自住进雷欧的卧室中的帐篷之后，栖夜的安眠指数显著提升了。她也获得了一个能与之自由交谈的好室友。
“雷欧君虽然略有些不善言谈，但做事很细致。王城中的人都夸他工作尽责，不出纰漏，虽然每天这样似乎会让他很辛苦，他也一直愿意在晚上为栖夜读故事哦。”栖夜如此想着，提灯望向窗外。
窗户下方是番红花盛放的花园一角，淡紫色的花海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那天傍晚栖夜在这一带散步时遇见刚刚结束工作的雷欧，他正半蹲下观察花圃。栖夜问他在看什么。“番红花终于开了哦，”雷欧面带笑意，“一夜之间突然全都开放了，约好了一样。很美吧？”栖夜点点头，也半蹲下来。
“十一月份开的话，是秋番红花？”栖夜又点点头。
“花瓣的这种淡紫平时很少见到诶，还有宝石一般的光泽——就像栖夜公主的眼睛一样好看呢。”雷欧认真研究了一番后，笑着看向这边。“那，我还有事，先失陪啦。”他站起来，向栖夜招招手，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
那天夕阳是番红花花蕊的橘红色，映照在脸上还会微微发烫。
启明星已经亮起，栖夜伸了个懒腰，动身去烧水，为一小时后起床的牧师泡一杯咖啡。最近雷欧君很容易困，咖啡说不定能让他打起精神。第一次泡还是少磨点豆子比较好，毕竟还不知道他习惯不习惯喝。她学着侍寝女仆的样子倒出了一小把咖啡豆，细细磨碎，再放入滤纸。
唔……似乎太淡了。
“谢谢公主的咖啡。这杯浓淡和温度调得都刚刚好，很有栖夜公主的感觉哦！”
“那是什么感觉呢？”
“是很细致，很体贴……令人安心的感觉。”
“是吗？栖夜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提供咖啡的！”她双手叉腰，嘴角自豪地上扬。
雷欧君似乎犹豫着什么，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他下决心似的放下杯子。
“其实公主不用这样辛苦——我说的是为我泡咖啡这件事，因为——”
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不再说下去了。
“那，咖啡壶什么的，让我来洗吧，公主休息一会儿，早起也不容易。”于是转身去茶水间。
果然是咖啡泡得很难喝吗。栖夜叹了口气，举起雷欧的杯子，把剩下的一小口咖啡一饮而尽。似乎是有点难喝，但其实栖夜自己也不清楚。她在味觉方面本就不敏感，也没有学过多少食物方面的知识。
硬是让雷欧君喝下这么一大杯，是不是很为难他呢？
栖夜有点沮丧。

恶魔牧师现在有些后悔，慌乱中没把自己的杯子收回来洗掉。
他看见了满水槽的咖啡渣，推断公主可能以前不怎么自己泡咖啡，费了许多力气才泡出给自己的一杯。
他的胃又暖又沉重，大概不止装满咖啡这一个原因。
想让公主不再信任自己，因为自己别说不配了，值得公主诅////咒一千遍一万遍还不嫌多。但这办不到。
想让公主不再亲近自己，因为这样不仅会让自己一遍遍地愧疚，也会在之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地伤害栖夜公主的感情。但这也不行。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走出茶水间，不出所料，栖夜公主正端坐着望向自己，神情严肃。出乎意外的是，她似乎想要为什么事说道歉，满脸写着自责与关切。
“雷欧君，让你喝掉这么多不好喝的咖啡，难为你了吧？”
“哪里哪里，作为不常泡咖啡的人，这样的水平还挺不错的哦。”雷欧尴尬地笑着，然后发现自己讲错了话。
“那我多练习几次，会好一点吗？”栖夜投来诚恳的目光。
“应该会好很多的。如果公主想要指导的话，我也乐意帮忙。”
“真的吗？太感谢了……”
最后公主露出了灿烂笑容。
公主没有问我“因为”后面是什么真是太好了，恶魔牧师暗自庆幸。
以及他确实乐意再早点起陪公主泡咖啡，作为一种微不足道的赎罪与自我安慰。
还有，让别人教公主也实在是危险，在一起泡咖啡时趁机接近的异性就应该抹杀。
虽然一下子摄入大量咖啡因可能会让人心跳加快，但让恶魔牧师心跳过速的元凶绝对是——莫名其妙最后一口咖啡不见了的杯子与杯子外缘一半被消去了的(自己喝时留下的)咖啡迹。
所以说，公主还是不要和我这样一个恶魔关系如此亲近了。雷欧洗着杯子，心中低声哀嚎。

写完顺带分析一波：
这年应该是一个非常不上不下的点。雷欧已经比较明确了对栖夜的喜欢，但栖夜这边才刚刚有萌芽的迹象。
雷欧性格中本身就有自卑的成分，而且心防稍重，在此设定下这种恐惧型依恋人格的感觉更是突出。恶魔族中虽说不是没有比较关心他的长辈，但族人们对他的态度与评价极大地影响了他现在的自我评价与对周围人的看法，文中应已有所表现。
本文稍侧重写雷欧的心态转变，虽然结局不明确，但肯定有HE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