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五月之笼》文/陈奕潞
圆圆是维一送给我的耗子。我每次一说“耗子”我妈都是崩溃的。她这个人这辈子最害怕的动物就是蛇和老鼠,所以早年在家里我爸说要给我养荷兰猪的时候我妈尖叫着要“宰了你们哦”,我和我爸才嘿嘿嘿摸着鼻子退散,最后家里投票表决养了仙人掌。(我爸小时候被狗追过所以其实是有点怕小狗的,所以虽然后来每次有人送我们家小狗,我爸爸的态度都很微妙,就是那种明明想靠近,又不愿意被小狗黏着的微妙……我妈的袜子基本都被从前养的叫“咪咪咪”的猫干掉了,我妈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穿过丝袜……)
圆圆是维一送给我的耗子。维一是我来上海后一起工作的搭档,人漂亮善良,行侠仗义,总说要爱我一万年,后来还是和某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私奔到月球了……维一那时候在公寓先后养了两三只小仓鼠,有只小白,有只胖子,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的。这两个耗子后来生了一窝又一窝的小耗子,圆圆就是其中一个崽。我后来有个骂名叫做“小动物の死神”,就和这几只耗子有关系,一提这个,我就想尖叫,大概也懂了我妈当年被我和我爸逼到走投无路的感受。
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如果是四个人的话,我总会觉得是五个人,如果是五个人,我总会觉得是六个人,这大概是某种坑爹的超能力吧?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经常会有“我不是一个人”的错觉。说起来温馨美好似乎冥冥中总有天使守护你,但其实并不是那样啊……所以后来维一把她家的小老鼠分给我两只的时候我是非常开心的,因为这样即使家里有奇怪的咔嚓声或者什么东西掉下来,我也不用感到尴尬或者嗯嘿你懂的。
圆圆的小兄弟命不太好,笼子是双层的,被当时我们家的狗拖拖趁我洗澡的时候抓出来干掉了。拖拖真的是个非常有战斗力的好少年,在小院街区骂名昭彰,无论是小不点约克夏茶杯泰迪吉娃娃兜齿豁牙老京巴,还是大个古牧白色萨摩耶二货哈士奇,它、都、敢、和、它、们、干!所以趁老娘洗澡时候跳上柜子杀死一只小仓鼠什么的简直不要太轻松。我经常怀疑拖拖被我捡到之前在黑社会道场混过,不然为什么每次杀生(它还弄死过小金鱼小花花小草草什么的)都那么亢奋,眼里燃烧着不灭的古惑仔激情……圆圆的小兄弟棕棕虽然挂了,圆圆却被我救下来,虽然之后它就一直有点脱线……后来我的好基友觉得我们家实在不适合圆圆的健康成长,和我讲要么他来养小耗子,虽然他说他很喜欢仓鼠,但从之后一两个月他的朋友圈状态来看,他日子还是挺惨的,每天被耗子咔嚓咔嚓啃笼子扑棱扑棱跑轮子的声音吵得睡眠不足之外,还要面对一大波一大波来他们寝室餐馆的各路豪杰,真不懂他们男生是从来没有养过小仓鼠还是怎样,每个人每天都会大惊小怪的“哎呀好可爱”“啊呀好像小丸子哦”这样没有节操的对话……后来圆圆在他们的“蹂躏”和“关怀”下,变成了一个可以在手掌上被随意揉圆搓扁的肉团子。这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展开。
圆圆在基友养的那段时间一直被称作小白,等回来了已经变成了一个球(基友换工作回老家,于是耗子又回到了我身旁,拖拖被妈妈送给了黑道的大叔领养,也是离奇的展开)。而且那时候维一也辞职离开了上海,她真名里有一个媛字,大概是我潜意识在作祟,所以圆圆回来我就一直圆圆圆圆地叫个不停了。我给它住大房子,吃好吃的葡萄干,喂美味的面包虫,它却摸都不让我摸。我有种霸道总裁承包鱼塘却依旧得不到你的爱的伤感。
我造孽的一生跟着我爸爸我妈妈养了很多小动物,但是家里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对,总是养不长久,唯一待到十岁以上的就只有我和那只仙人球。养猫猫离家出走,养鸟鸟自己打开笼子飞走。圆圆算是跟着我时间最长的一只耗子了,活了四岁多一点。回到我家之后我没有怎么管它,每周按时清理笼子,放零食给它,早上听着音乐起床的时候,看它还在草堆里睡,喊一声圆圆,它就会抱着两只爪子从刨花儿里钻出来看我,有点敷衍,又有点圆。我沉甸甸在冰冷的黑色大海深处的那颗小心脏,就会像是早上的太阳一样,随着它的这个动作“噗”地跳出了海平面。2014年春天,我按时送它到窗外晒太阳,下午有事情回来晚了,变了天,降温到零度,我救它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圆圆,而是一个再也不会蹦出来看我的灰色的东西了。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沉下去,再也不会上来了。
我去维一老家看她,蹭饭蹭电视看的时候,圆圆的爸爸胖子也差不多五岁的样子。我去的那天不凑巧,它刚好挂了,维一哭成一个包子。后来去年的时候,又去鹿子家蹭饭看电视,他们家的斗鱼第二天就挂了。我“小动物の死神”的名号就这样飘远,感觉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明明我救助的人啊猫啊狗啊更多……你们干嘛扭头,喂?喂!
为什么要讲圆圆呢。它不过是只耗子。大学做医学实验,杀死眼睛蓝色的小老鼠,心里很难过,但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情,那时候的我如果遇到圆圆,会想些什么呢。“人总是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动物的身上,其实爱的跟多的是自己。”从前的朋友也会说这样的话,她总是告诫我远离太过偏激的小动物组织,也不要总捡猫猫狗狗,看起来冷静理智的一个人,却还是把捡到的黑色小狗费心地治好,千里迢迢带回老家去养。“你自己一身是病先活得好一点再说,养小动物要负责,你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有什么资格养别的东西呢?”我妈也总是一面咳嗽着一面用胶带黏我家里飞来飞去的毛,一面爱答不理地对我说。她和我外公一样都对小动物的皮毛过敏,每次来我家都要喘上好久。看见老鼠不见了,也只是道:“圆圆的鼠粮还没有吃完。不过你也不要再养别的了。”我其实也没有很难过,毕竟是个麻木而又无聊的大人了,知道自己凉薄和自私灵魂不值得被温暖。只是偶尔冬天又冷又黑暗的早上,闹钟响起来,广播叽叽喳喳播放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我在那里刷牙洗脸,出门的时候叫一声“圆圆”,却再也没有小小的白色的太阳从刨花海里伸出头来看我,心中总会有缺了一块什么的感觉,不知道那是它,还是某一部分的我。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