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善堂的内侍来说十一同谢尚书如何捣乱时，正看着册子，不时写些东西。闻言舔墨落笔丝毫未停，只淡淡应了声。）
：知道了，回去罢。
（不必抬头也晓得甘棠打帘儿送人出去，诸人有意来劝，却不敢出声。唯合果儿轻声一句“十一殿下到底年纪小”，也未得回应。良久，才搁笔吹墨，吩咐道。）
：待十一放课了，叫他来一趟。

我在资善堂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耷拉着脸，拉着书笈从院里走出来。迎面的不是宜百武的亲随，是玲珑馆的人。
我惊得瞪圆了眼，倒退两步，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我仍是被拎走，失了最后的体面。
玲珑馆，我是绝对不愿去的。
尤其是今日。
此刻。
“魏魏魏……魏姐…姐。”
我手把着门框，探着头，小心端详着她的脸色。

（翻了三本话本子才等来放学归来的十一。兴许是从事务暂时脱身，有所松懈，或者被话本的剧情哄得高兴，看向他时难得带了笑意，又被他磕巴的话语消磨了几分。）
：来，让姐姐看看你最近长高没有。
（向他招了招手，声线虽是温和，却带有些凉意。）
：还是没长高，全拿去长了几分胆子，捣乱课堂了？

她这种语气我再熟悉不过了——可能要训话，严重了要打人，但又不会给痛快，非让我提心吊胆一会儿。
当时我就吓坏了。
看她招手，我反而把门框抓得更紧了几分，只有脚不听使唤，顺着她的指令朝前走。
只是一条直路被走得歪七扭八，最后我横在大门和她中间，不动了。
“是……蛐蛐先叫的……”
我看着脚尖。
“然后是……谢先生叫我……”
说着我又委屈，抬起头指了指自己干涩的眼角给她看，
“元霸都……都哭哭了！”

（他向我走来，神色却变幻得飞快。似乎在他的臆想中，我是乳母口中吃人的怪兽，才能解释他的恐惧。
探手揽他，似是母子间难得的温存，但力道虽然不会让他吃痛，却绝了他躲避的可能。慈母多败儿，我虽冷面，从合果儿到其乳母，却个个将他宠得无法无天。又将眼神定定地对着孩子的眼睛，他不敢看。十一怕我，我晓得，却不许他怕。直到他叫屈似的仰脸，让我去看他红了的眼角，以此作证掉下过眼泪。稳了稳气息，才使得语气愈发温柔。）
：看来十一没做错事却被冤枉才会哭，是蛐蛐的错，是谢尚书不好，是这样吗？
（钳着他小小肩膀的手却猛得一紧，又一松，像是平和怒火的预兆。）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对姐姐说谎。

你恶心心！！

在我短短的六年生涯里，虽记不住十七史也算不出算数，可有一点我百试不爽，那便是苦肉计；但在我短短的六年生涯里，有件事我非常清楚，魏姐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套。
而我什么都吃却百折不挠。
我偶尔觉得自己不是魏姐姐生的。可能是乳母合果儿或者玲珑馆其他什么人，那些温柔的，甜美的，和风细雨的，眉眼弯弯的……都比眼前这个手指细细长长，落在身上又痛又委屈，每句好话坏话都预示着一顿惩罚的魏姐姐要更像母亲一点。
我战战兢兢地点头，她每说一句话，我便点一下头。足足点了四下后，却更委屈了。
她！捏！我！
“呜……”
“你跟谢先生……你们……都一样，都不爱护小朋友！呜！”
本该有气势的话喊得断断续续，显得十分弱小无助。
“明明就是蛐蛐的错……就是谢先生为难……元霸没错！！”

走你

我欲要四下寻支藤条，好叫这顽劣小儿知道什么叫教训，可想起这不是魏家，并不会有人要对堂堂皇子龙嗣行什么家法伺候，又想起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打坏了岂不是自己心疼。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只得一掀长袖，定在座上，拧眉冷眼看他良久，才幽幽叹口气，不自觉地用上了魏家族老当年训导我时用过的语气。
“放在民间，你确实还是个孩子。可你生下来就是皇子，你的兄弟哪个向你一般顽劣？”
未等他说出两个能用来辩驳的名字，接下来的话便如狂风骤雨一般喧嚣涌去。
“我知道你要说谁，怪就怪在你姐姐我不是皇后，亦没有同陛下多几年青梅竹马或常伴身侧的情谊，给不了你他们一般的尊贵！所以这一切只能你自己去争，可你要是烂泥扶不上墙，你父皇可会多看你一眼？”
这话说给孩童听是重了，合果儿也顾不得往日刻入骨髓的规矩，扑在脚下，迭声求情，却只得冷冷一句。
“你起来，我今日不同他说清楚，就枉费我辛苦怀他的十个月！”

她又扬起手。
但迟迟没有打。
这时我就不敢再联想这只手上细细长长的五指了，几乎是跳着向后退了半步，紧张又警惕地盯着她。合果儿的求情从来都是没用的，只能跟着我皮肉苦的哭声一同响起来，能叫玲珑馆添一些吵闹，然后隔日叫豆芽菜再扒拉着我的衣袖兴致勃勃要看看我又被打了哪。
“窝……窝都没说谁……呢。”
威震天从不听我的辩解和回答，就只顾着自说自话，我有些生气又委屈，所以一时假哭的招数使不出来，只能搬出旁人来超大声威胁她。
“可是别人都说元霸是最可爱的小朋友了！沈娘子也喜欢元霸，崔娘子也喜欢元霸，合果儿也喜欢元霸。只有魏姐姐一个人不喜欢元霸！”

“她们喜欢你，那你就去做她们的儿子罢。”
我实在是累极了。皇后先前下放的宫务尚未收回，她注视的眼仍旧停在玲珑馆，后有崔娘虎视眈眈，正准备将我这个害她苦极的人拉下马来。而就在今日，我却听得我这好儿子口口声声说，崔娘子喜欢他。那就算了罢，我好似听见早早离我而去的乖囡，我的长女在我耳畔这样劝。她不应该有个冥顽不灵的弟弟，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我业已厌烦于提心吊胆。
“你要留在庆云殿还是去寻谁，都随你的便。我管不了你，就当我没生过你，未来官家问起，我也不必为你羞惭。”
于是丢下这轻飘飘一句话，将合果儿满目的泪抛于脑后，将那个稚童的身形一点一点从眼中抹去。
“让皇子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