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将赴西北，府上的行装已打点妥帖，今日遂至养心殿向汗父辞行。父子二人闲闲地谈了些家常，又简言应对了回疆的情势，多听了两句嘱咐，迨踏出金殿高槛之时，晚夕已照入藻井，其上雕龙栩栩欲飞，楹柱通天，沥粉堆金，在万人躬垂的悬顶之上展露着一种无声的张扬】
【然而略行数步，天色竟忽然一暗，北风刮来几片雪霰子，才知自己奔波日久，不知京中早已迎来一片大白。正迟疑着是否要回身暂避，脑中顿时浮起一张恬然幽淡的脸，将主意一改，仍旧迎着风雪往出宫的路上去了】
【不意才越出养心门值房，转角即见一抹藕色氅衣的纤纤细影傍墙而立，与适才所浮想之人当头迎面地撞见，漆黑的瞳孔不由闪烁了一下，二人对视良久，才低沉地喊了一句】
小泽。

@小灰灰灰灰灰灰🎀

【天地一片飞白，乱云低垂在脊兽之间，凄寒的岁暮风声在空无一物的枝头呜咽，残阳照在覆有薄雪的灰砖上，映射出银色的冷光。小泽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下瑟瑟地微抖，令我骤然忆起去日今时，在扬州行宫第一次与她说话的情形。南地的冬日多是悄寂而温吞的，那时两个人在汗父的旅榻外傻乎乎站了那么久，满衣都是湿气，也不觉得冷。可目下见她鬓边、肩头覆着几片旋扑的冷雪，从来澹然的神态里浓得是太多我看不分明的悲色，一时将心里那点儿微妙的别扭也抛诸于脑后，尾随在她一步一声“笃笃”的花盆底之后，最终驻停在西次间的檐下。待她回身之际，我神色一僵，喉头不自然地滚了滚】
天色好像不早了……我、我快要去西北了……那个……府上箱箧还没收拾完……
【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自四年七月那一场噩梦般的事实中醒悟以后，我颇有一种十几年的人生从顶峰坠落的感觉，于是不得不将那些任性恣意的习惯都改了，开始每天四更起身，进上书房与幼弟们一道读书，下了学就去大营办差，申正加练一刻弓马，从丰台大营回府换了衣服以后，进宫去养心殿定省，又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回府，接着温书到亥时二刻，闭眼两个时辰之后，又是全新的一天。我的生活忙碌得平静而有条不紊，如同养心殿那口按部就班走的自鸣钟发条，容不下一分一毫计划之外的闲情逸事。在那些偶尔疲惫至极的时刻，想起养心殿外一如影子般安静存在的叩德桐一，我也只以为是年少时某种新奇而稀薄的好感在作祟——二人长久不见面时，我的生活也并无什么异样的空缺】
【但是此刻，面对她那一双溢满忧郁与迟疑的眼，我词不达意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不见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念她的】
要跟我讲什么？

【十三岁之前，我永远是高昂着头、挺直着胸膛走在禁宫甬道之上的，神色中是毋需掩饰的骄傲与锋芒，举手投足无不张扬，生来就活在阳光之下，从不知恐惧与自卑为何物，也绝不与自私、嫉妒、阴谋为伍。所以我幼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尽管也知道这座万重红墙的宫城并非如其表面一般光鲜亮丽，但天性中总带着一种自高处俯瞰众生的慈悲与宽容，纵已识得乾坤之大，仍不失惜花怜春之心】
【事实上，我到现在为止都做得很好。在痛苦之中找到一种涅槃重生的方式，认识到自己会失意、会被冷落嘲笑、也会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我渐渐不再感到害怕——栽跟头了就爬起来，落后了就追上去，做错了就改正过。虽然面上的笑见少了，人不显得那么活泼了，但我以为这是成长所必须付出的等价之物。只是，在还未蜕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之前，我其实没有打算要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对小泽】
嗯。【两个人似乎是有些生疏地对立着】是汗父告诉你的吗？
【坤宁封宫之后，我不常在后廷走动，想要避开一个终日汲忙的养心殿女官，其实是一件有心便能轻易做到的事。我几乎设想过小泽不在意了、不记得了，但她投望过来的神色分明是一片牵挂的愁淡，看得我既惴惴又恍惚，满腔冷却的心意好像又沸腾了起来，做不了自己的主】
小泽，其实……并不能算仓促，老实说，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我小时候对着父母亲长撒娇弄痴、索求无度，可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以前我误以为那是理所当然，但不是的。
【提了提嘴角】天家多艰，阋墙频构，我见识过了现实痛苦的那一面，就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从前皇额娘可以庇护我，现在汗父可以庇护我，那么将来呢？我又要靠谁走完这碌碌数十年？
【自问之后，又垂下了看不透情绪的一双眼】想通了这些，我才觉得很愧疚，原来过去的十五六年里，那些本该早就落在我身上的刀光剑影，一直都被他们很好地挡在了外面。
【虽然说是“许久未见”，但我向她剖白的心迹却依然澄明又剔透，抛开那些包裹在从容与老成之下的游刃有余，言谈间仍留有许多年少时的残影】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我想凭自己的力量，让为我悬着心的人知道，我可以独当一面了。

【今夜银河无尘，星月皎洁，夜空澄明温柔，伴着风声淅沥作响的悬铃，在小泽一字一句的殷切嘱咐之中，我端然注视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到了一整个自己的倒影，于是更握紧了掌中盈盈纤瘦的腰，既迫切希望将这一场冬夜雪地里突如其来的高热传递给她，又顾虑彼此贴得太近，不慎被她听到胸膛中狂乱不定的心跳】
放心吧，我是谁？天塌下来了能当棉被盖的阿尔泰。
【讲完一句俏皮话，顺势抬手替她簪正了鬓间的一支珠花，两个人就这样在无人的宫禁角落中依偎着，看庭前月色如水，清冷的六角宫灯在廊下摇曳一排暖色的光晕，我一低头，即见小泽眼眸熠亮，形容美好，亦不觉轻松明朗，开怀自心底升起，情难自禁地在她发间落下轻轻一吻，遽尔状若无事退开半步，收回了与之相拥的两臂，飞快地一眨右眼，似笑非笑】
不过，你这么担心我啊？那等我从西北回来，给你点奖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