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入宫讲学之事，我并非头一日知晓。倒是囿于内苑与前朝不可过密、又叫尚书内省事务绊住手脚，这才来等他放课。禁中的时候金贵，得拿捏得当，果真才等一会儿，便见一身影行走带风。
我唤他，“谢尚书。”
待他近了，又是另一番叫作，“兄长。”
此刻也没有另一位来作区分了。

才领教完十二殿下的大逆不道，一时未顺过气来，三步并作两步走的步子却叫一声丽音阻遏。回首望去，瞧清来人，这才近几步——却也不能很近了。一来她不需我过多安慰，二来，此地终归不是家中，连一句亲昵的兄长也要私下唤。
“恐你并不方便，不欲扰你，你倒凑上来了。”话说得很不客气，却不是训斥的语气。她说要依靠我、我说不会走，都不是假话。资善堂不比内苑，我亦奉皇命入内，算作巧遇，想来并不很逾矩。

“未有耽误值守，顺路而来，禁中不是无情地，不能叫亲人假作不认识的。”
浅浅解释一句，随即轻巧地代过了。
“资善堂先生的活儿不好做，见您步履匆匆，是生了什么事儿？”

我向来不怀疑她的玲珑，只忧心方氏一脉相承的固执会阻碍她的脚步。思量只是一瞬，很轻易地就与之打开心防。
“是有些事儿，估摸着传出来也就一日的事儿，早些叫你晓得也好。”
我听闻，她是乘了淑妃的青云，才有如今的方司宫令。
“我闻淑妃与沈公少有相处，其子果真不承家风。”

表兄是很客套的一个人，我却是从不与之客气的，他果真答，却叫人听不大懂。淑妃早年入宫，与官家一同长大，是谁都晓得的事儿，很不必拿来说事儿。可表兄既说了，就必不是废话。
黛眉一拧，轻声道，“皇子是天家血脉，承什么外戚家风，你是糊涂、还是意有所指？”

“方才他以沈公的上峰之尊，迫我弃旁人于不顾，以之为尊。几次三番将沈公与官家作比，拿来的隐喻亦是逆君。”
三言两语将话说了个明白，眉目稍敛，轻声。
“正值多事之秋，前朝争论未休，此处柴火又添一把。火烧得旺了，如何收场？”

有时候，不需要厉声厉色，一句话就能叫人听得心惊。
官家起了立后心思，前朝的唾沫星子都要溅到内苑来。十二殿下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又听了哪里瞎嚼的舌根，隐隐是要触怒龙颜。我眉心的结一时打不开、亦打不通其中关节，一时寂寂无声，一双眼朝资善堂门前瞅。

“回神。”
一声唤回她神思，倒是比教导皇嗣们多一分语重心长。
“淑妃已然为内苑中的头一份儿，因而你寻她庇佑、无可厚非。可此时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又有这么个亲儿子不遗余力地挖坑...”
“该如何是好，不是我能替你定的。”

眼神易归、神思难回。也不过是须臾，我问。
“你说不日便会传出，我便不多此一举问你有无旁人听去了。你——”我原来想问，你怎么不拦，又蓦地放弃了愚钝，重新拾起话由，“你如何自处？”
宫中最擅的不是旁余，而是“迁怒”。忧心淑妃能否登临中宫之前，眼前这个与我有些血脉相连的表兄能否择出自己，才算关键。

“倘若是私下的一二句，或许当真凭借沈公交情、皇嗣之尊，只需避让开来——那或许才真讲不清。他倒好，一声比一声朗，拉都拉不回。”
摇一摇头，透出的尽是无奈。
“既已有人听了去，便不得沾了，我欲提醒他的无状，他倒是一句比一句厉害。——分明是我忧心你，你怎么操心起来了。”

“这时候扯什么你来我往。”
轻轻一偏头，“倘若是些奴婢，自可以司正司威名压去，噤声即可。要紧的是里头一堆金贵人儿，谁也拦不住。你得先于流言，将事情于官家面前分说清楚，我去淑妃那儿走一趟——”
这就要别过。

“我方才与你说的，你可听进去了？”不由得一拦，索性再说清明些，“后位空悬，帝王有情，却得为江山社稷思虑良多。此次封后一事，我看未见得有一个结果，加此事一添，免不得会烧一场火。方氏如今只余你与蕙真，她倒好脱身，你该如何自处，才要好好思量。”
我将那句如何自处原样还回去。
“前朝反对声众，喻周一派主张迎净妃重登中宫。前后联动，风云瞬息万变，你要想清楚了。”

我孤立无援时，或许是借了姓氏的势，才叫淑妃肯借我几分余威；那年雪中跪坤宁，险些一蹶不振，亦是淑妃前来。虽各怀目的，到底是同行过一程的，我愿为她开刃、她愿握住我这柄刀，这不够么？
或许于表兄眼中是不够的，于我却不然。我郑重点头。
“想清楚了。”
我尽可以做逃兵，却不肯去做。
“你放心。”

如同我先前忧心的，方氏血液中携带的固执，是不可消磨的业障。
“你若要说，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去，好叫人早做打算。”我松了口，甚至助她一臂之力，将方才刻意凝在三两句话中的情形又扩开，原模原样地再快速重复一遍。
“于宫中我不好顾你良多，万事只得你来做主。蕙真亦要托你照顾，你且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