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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个瘦儿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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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12-23 09:09回复
    承天启元十一月,冬已过半,我接旨的手被冻得邦硬,倘若不细看,瞧不出其中的战栗。
    游魂似的归府,盯着匾额上大大的“方”字出神。青阳来请时,才以一声“良延”催走了我的步子。
    秋日的末尾,我在十三邀门外,又见到了他。几乎是他抬头的一瞬间,一双眸与二年桥洞外的重合,依旧是那样亮的。我问他,“进去吗?”他不答,我问“不进去吗?”他仍不答,倒是很突然地身子一软,晕在了我怀中。我将他抱进十三邀,请了大夫,才晓得是饿坏了。他的身子骨那样轻,搂着都要硌手。可我将他抱进了十三邀,就得再捧着回府。
    他冠了我的姓氏,成了如今府上唯一与我分享谢氏孤独的人。
    “这几日忙于案牍,我少归府,没顾上他。大夫说他得食补,我瞧着也是太瘦了,你得跟徐大说一声,莫短了他的吃穿,得多多益善。”我这样絮絮叨叨地交代,青阳笑说,“二爷升任了,越发仔细家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户部不就是国朝的一把算盘么,归家中来,也要延精打细算。”
    话未及完,视线撞停。我将眼中的复杂尽数掩盖,以温良、以柔和。
    “良延。”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12-23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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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坊这么大一座宅院,曾在我眼中犹如神仙洞府,可一脚踏入云间,才发觉一切不过是绕在他一人身边的幻象海市。有两个月,我将自己囿于屋中那片小小方寸间,只有他回府的时候才能感到盈溢的归属感,而他一走,又尽消散。
      ——我不属于方府。
      他今日回来得比往日都早一些,东都隆冬飘雪的季节,天尚未黯下来,我匆匆去见他。到了,便立在角落中,安静地听着他与青阳说话。
      我隐蔽无声地抬起头,又隐蔽无声地垂下去。
      直到他叫我的名字,我才终于敢将目光与他的有一瞬交错。于是此刻,我又仿佛忽然回到两个多月前,我记得,是七十七天前,就在此处,他对我说了句话。而那片刻须臾的惊诧和欣喜像是印刻在我的骨血中,上苍从未这般厚待过我,于是我问:“当真吗?”又问:“我真的可以姓谢吗?”却始终不敢想,为何世上会有如此好的事,为何会落到我的头上。
      “义父。”
      即便这二字已经说了许多遍,在他面前,背着他在深夜里无数次任其翕动于唇间齿间,可还不够。
      “义父今天回来得真早。”
      他今日穿了官袍。
      不,他今日还未来得及换下官袍。


      IP属地:加拿大3楼2020-12-23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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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的雪积得深厚,冻得人冷到骨子里去。我观他隐在廊回中的身形,还是不畏冷、或是长年累月的与寒意和平共处。方解下的氅衣展平,手腕一抖,就翻在他身后,将人裹个全须全尾,尚还拖累在地上——他太瘦小了,几要让人忘却,已然十三岁了。
        这话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寒暄——昨日我连府门都未入。我望进他的眼底,与其中的澄澈对视,高下立见。愧而续言。
        “想着回来看看舅母、看看你——寒冬不饶人,你多穿一些。”
        良延来得突然,顶着小兽一般湿漉漉的眼神撞进人心窝里。我与他分享姓氏,并非好为人父,而是想予他一份教养——繁台是进不去了,城东有一间有名的私塾,或可以一试。舅母问过我初心,我这样答了,她不置可否,未见亲近、亦未见疏远。原来要将方氏的荣耀赠他,却只好委屈他随我一道。
        携人往花厅去时,他跟得紧,又是个话不多的。来了两月有余,仍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我不由得缓下脚步,想叫他走得也轻松些。
        倒是有另一桩为难他的事。
        “明日值休沐,可再陪你一日,同你说一件事。”我到底是不放心,亲自往城东私塾去看了,尽是些垂髫小儿,与良延相差着些岁数,他又无根基,我恐其遭欺负。
        “明日起,领你读书可好?”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12-23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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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大氅落在肩上,而后整个人竟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双手也被覆住了。我的食指尖莫名蜷了一下,蹭在那尚留着他身上温度的衣间。
          可那涌向四肢百骸的暖意却并非来自于一袭厚衣。
          “不冷的,义父。良延不怕冷了。”
          是源于他说,回来看看我。
          像是被乱丢在这尘世间的物件忽然有了作用,叫人想、叫人惦记。心间四年前被大雨浇冷的地方兀地如火燎了下,烫的,偏又叫人惶然间有些无措。我仰起头,想看看他的眼睛。
          可看到了,心中却想着别的——他可真高;我要仰极了脖颈,踮足了脚才能如他一般高。
          以后呢?
          脚步声遮掩住了心思,衣袍拖在地上,在夹雪的寂然中又多添了一层声音。我不知他那一句“读书”是什么意思,满心都是休沐二字,更直白的,则是那句,可以再陪我一日。这是几日不曾见他而攒出的好消息,就如以往饿上几顿后能换来一个肉包子——可大部分的时间仍是更难熬的饥肠辘辘。
          我深谙这样的饥饿游戏,故而对每一分奖赏都倍加珍惜。
          “都听义父的。”
          与我而言,他说读书,便如叫我多吃些饭,多穿些衣服一般,是句随口关怀。我未放在心上,却试探着将手从大氅中伸了出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袖沿,鼓足了勇气般问:
          “那明日,义父也能陪良延打雪仗吗?”


          IP属地:美国5楼2020-12-23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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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教养过一个孩子,甚至我尚在孩提时,父亲也不曾教我念过一日书。他有他的算经,我有我的先生。良延不同,我不肯放出一丝破绽,让人说他一句不是——心中计较也不能。
            可惜我是个言行不一的,方才计较着亲自领他读书,转眼便叫一句“打雪仗”堵回了嗓子眼。
            我停下脚步,他停不及,将我的袖口都带得朝前。我这才注意到,他揪着我凉凉的袖口。再抬头时,一双招子沉入我心湖,将我那点子脾性撕扯得稀碎。
            几不可闻地,我长长、缓缓地自鼻尖吐出一口气。
            “倘若明日所讲的你都听进去了,趁着雪未化,就能在府中嬉一阵。”
            袖口垂坠下去,像安抚一般抚过自己的手背,乍出一阵颤栗。我想学着我的父亲,在他脑袋上胡撸一把,却在抬手时后悔,欲盖弥彰地去替他整一整原本就整齐的发冠。
            “这一阵忙,我不常回来,”如同我幼时盼着父亲归来,他却总被生意经绊住一般,我猜想,他方才那个与“读书”毫无干系的提议,应当也是源自于此。
            “眼瞧着是年关了,一岁的事务需整,倒很冷落你。”
            氅衣是舅母赠的,很快将他暖回来,软得不像话。我几要脱口而出“要么明日就不念书了,顽一日也好”,却被理智拉拢回笼,深深锁起。
            叫他承了我的姓氏,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作法。谢氏与方氏的不解之缘,如今多一个羁绊。倘若他只做府内一个什么也不会的糊涂蛋,我能护着一世么?倘若——我想起那一道将我提至户部尚书的诏令,又想起荣登天官后被贬去福建的表兄。
            我不能的。
            “明日起早一些,来我的书房,你若喜欢,连早食也送来书房吃,我与你一道,”柔和了口吻,“好不好?”


            IP属地:江西6楼2020-12-23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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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时日来,他对我好得不像话,有吃,有穿,有床睡,他也会像今日这般陪我说几句话。我心中窃窃地喜着,惶惶地受着。而方才那句不过是七十多个日夜里再寻常不过的恳求了——即便我很少恳求什么,这在寻常人家里算不上是请求,可与我而言却是——我察觉到了他的沉默,迟疑,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那一刻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失落吗?失落是有的。
              可我竟是安心了。
              我合该被拒绝的,何德何能叫他有求必应。
              缓缓地收回了那只妄想碰触他衣袖的手,可他脚步不知何时顿了下来,而我的动作慢了些,险些碰到他。我急急退后,意外间划过指缝的绫帛触感却将我的记忆陡然拉回到那日。其实过去的四年里我始终在追逐着他那一缕衣决,那却是唯一的一次,他将我抱在臂间,失去意识之前我那脏到可憎的手碰到了他的,便成了刻于骨髓的记忆。
              当初东都萧瑟披着红叶。
              我慌张四顾,思及那句“打雪仗”,并不可惜自己,只是对不住这场难得的大雪。
              “啊?”
              他一叹气,一说话,叫我忽然呆住了。
              “义父明日是亲自教我读书吗?”
              后知后觉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我却更难回神了。
              我根本不知道读书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从前以我的出身是读不起书的,不识字,或许将来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或许与街上的小乞丐们一般,无知又浑噩地过活着。后来,我又以为他要将我随意丢去哪个书塾中,识几个字,懂些道理,也就罢了。
              读书两个字反反复复在我脑中荡了好些圈,最后落在了他那句应允上。
              我想要收回去的手再度僵顿住了。
              “可是我……很笨,什么也不会……”
              话音在他手落于头顶时消减了下去,我惊于他的碰触,又随着他之后的言语而抬起头。
              日后再也不束冠了。
              “良延可能会叫义父失望的。”
              我极小心地说。


              IP属地:加拿大7楼2020-12-24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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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是冰凉的,说不清是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雪,还是朝中即将涌来的、看不清的刀光剑影。我恐怕驱散了好不容易才给予他的温暖,匆匆放下手,却要他抬起头来看我。
                “往后都亲自领你读书。”我想起他说起打雪仗时的期盼,仿佛这是一场奢望。方府人丁稀少,未予他寻玩伴,是我思虑不周。匆匆地做出一句我也不知是否能实现的保证,“空闲时候也不一定要读书,你若想出去走走也好。”
                我的目光自上而下,落不到他眼中。几年的颠沛,叫他不肯端正地看我,一度陷入自卑之中。那一瞬间的我是悲悯天人的,怜他过往的遭遇,兼十分可笑又孤傲地想——我一个大宋状元,还能教不好他么?或许不能功成名就、名扬天下,只求自保,难道我教不出、保不住么?
                “世间无愚,倘若你学不会,全然是我的错,我没教好。”
                倘若要予他一份冬日温情,头一步便是要刨去于职上浸染来的风霜。可我不习惯这样的亲近,雨雪冻出我一身冰盔甲,这个带着些暖意的小家伙闯来,我清晰地知晓,他要烫开我的雪铠,要成为我的软肋。
                徐大请人来催,驱走了我过多的思虑,将我重新拉回他的身边。
                “良延,永远不要因为惧怕而停住脚步,这是第一堂课,你要记好。”


                IP属地:江西9楼2020-12-2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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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无人知道,他口中那“亲自”二字已经胜过千万个“打雪仗”了。我从未觉得这座堂饰富丽的府宅围困了我,即便他不在的时候,我也曾亲手为那扇屋门落了锁,不觉困囿,反倒更安全了几分。
                  出去,走出去……这才像是可怕字眼。
                  还怎么愿出去,还怎么能出去。
                  在外面待得太久了,四年前的雨那么大,大得叫人看不清路;可他一眼,我便仿佛有了伞。他给的炉子太暖,尝到甜头的人再难回到外面,天为盖地为庐,披着风雪去受一受饿冻。
                  “我定会好好读。”
                  ——其实今年是暖冬了,四年的雪才真的很大,厚厚地覆在地上。
                  我环顾四周,像是忽然兴起地在找寻什么。
                  听说富人的冷窖挪到地上,在雪中埋着一个冬天也吃不完的菜肉牲畜。二十里外城郊,扒开惨白惨白的雪,是惨白惨白的死人。
                  或许我早已知道了,可在此刻我才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东都漂漂游荡这四年,究竟是踏着多少尸骨才走到他身边的。纵使不敢去想我于他算什么,可他于我而言,就是活着。
                  “良延定要学会,不会让义父蒙上错处。”
                  我不知是哪来的底气,骤然望向他,眼神又比何时都坚定。
                  要活着。
                  还有什么事比活下去更难的 。若是有,便是活着,然后走到他身边,如此刻一般站在他跟前,叫他一声义父。
                  怎么可能会因为惧怕而停下……他是心之所善,九死亦未悔。


                  IP属地:加拿大10楼2020-12-28 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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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双眼乱瞥,左右不知寻些什么。能寻什么呢?我将这理解为局促。可我不是为了叫他窘迫、逼他将我的话担在心上,才讲出这样的话。由此可见,于教导一事上,我跳过了许多步骤,平白缺席了他的前十三年,便很不得法。
                    “良延..”是混着冬雪的低沉,眼里除却神州大地、除却四季轮转,终于有了不变的一粒人形。这一声低唤断开了,断在与之目光相撞的那一刻。
                    我什么都想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别看徐大节俭惯了,那是待我们。你在家中的吃穿用度不会短了,但凡缺些什么,与徐大说也行,与我说也行。——我是头一回做父亲,做得不好,”轻笑,“你多指教。”


                    IP属地:江西11楼2020-12-28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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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叫我一声“良延”,便有一丝奇怪的感觉顺着周身的血脉运开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将其理解为是一种莫名的欢喜。
                      “义父。”我应他……却又在回应他的时候,将心头的欢喜都念了出来。
                      我极想告诉他,在这座府上,我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可他说出“父亲”二字的时候,我仍是微微愣了愣。在那些模糊了多年的记忆中,我早已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那缺了两笔的名字,还是缺了十三年的教养之恩?
                      他忽然笑了,笑意有些灼目。我心中被猛地撞了一下,又仓皇侧开脸。
                      “良延也是头一回……”
                      我呼了口气,道:
                      “头一回有父亲,所以……所以……”
                      我仍是不知,“父子”,这究竟是一种如何的关系。
                      “义父陪良延用饭吧?”
                      这一次,我真正大着胆子拉起了他的衣袖,他若不低头,便发现不了我正同手同脚地朝着花厅走。


                      IP属地:加拿大12楼2020-12-30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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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0-12-30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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