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与海面在远处交汇，风拂过带起海面的波澜，添烈阳照耀，才可辨出海的尽头。我浮出水面时，湿发贴在脸上，崩得很难受，它们还是待在水里令人舒服。可我今日是一定要来的，赴约。
我认识了一位朋友，她有着与我不同的下半身。两条修长的腿时常隐在厚厚的布料下，若不是她常在海边捡海贝，总要将裙袂别起，我是没机会见着“腿”的，说不定还会误以为她也有一条尾巴。
哦，对了。我有尾巴，银蓝色的那种，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这也是她告诉我的。她叫谢璇，约我今天来岸边，说要送我礼物。
我悄悄地游至岸边，看准了无人的时机，背靠礁石，缓缓撑高身体，将尾巴藏在同色的海水下。一来，若有人发现我的踪迹，我还能藏上一藏；二来，阿兄若寻来，我也好逃得快些。是的，阿兄不让我与人类交往。他总反复地给我讲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尾小鱼不听话，拿最珍贵的声音去换腿，谁知道被心狠手辣的人类辜负，最终化作青烟。那是很令人唏嘘的结局，可我信谢璇不会至于我此境地。
没有原因，我就是偏不信。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艳阳，海面泛起的金光总扎疼我的双目，如守卫者一般，将海贝保护起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为难，可我还是得来，因为今日，是与阿鲛约好的日子。
我叫她阿鲛。就是那尾藏身礁石之后的蓝尾鲛人。她拥有美于世间任何一条鱼儿的尾巴，与海面泛起的波光不同，闪耀着银蓝色的光芒。
我在一次捡海贝时遇上她，那也是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子，我痛斥天地的无情，致我看不清海贝，她则拿着一捧海贝递来。我警惕地看向她的方向，生怕是什么别的渔女要耍心眼。哪知她高高昂起尾巴，拍打着临岸的沙滩。我被她骇了一跳，跌坐在柔软的沙上，她似乎也遭受了同样的惊吓，将海贝放在我面前，一甩尾巴，匿于平静的海面。之后的每一次相遇，仿佛都是她的有意为之，她慢慢地接近，甚至在一次夜里，用甜美的歌声送我回家。
就如现在一样。她靠着礁石，手中把玩着一只海星，嘴里随意哼哼着，凑出悦耳的歌曲。
我从礁石的另一面攀上，轻声问。
“阿鲛，阿鲛，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身后传来悉索的水声，我听见她极力压低，却不能阻碍我尾巴的感知。但我还是装作不知她的靠近，满足她的“得逞”。我翻了个面，将晒干的发拢在背后，枕着小臂，将尖牙藏起，对她露出笑。
鲛///人///的///日子过得总是枯燥无味，除去捕猎，就再没有旁的了。当然，这份无趣是我独享的，如我阿兄那般强大的鲛人，便要肩负起引领全族人鱼的使命。此番赴谢璇的约，可说是我这么长久以来，比较有趣的一件事了，我自然不会错过，甚至还要早早地等候。
但这话我不会告诉她，显得我像一条没有见识的鲛人。
我将手中的蚌打开、递了过去，两叶贝上盛满了圆圆的珠子，形状不一，但都是一个颜色的。我记得，他们人类管这个叫珍珠。
满意地看着她的惊讶，我这才说，“当然是为了早点给你看礼物。”

我从未见过一只珠贝可纳这样多的珍珠，接过细勘，里头并无贝肉，这才晓得，这珠蚌只是她顺手寻来的一个容器。里头的珍珠不似平常所见，没有那般圆润，甚至还有一两颗长出了须，伸手触碰，又是硬挺的。
海洋真奇特，我这样感慨，随即又嗤笑自己。阿鲛的出现不就够奇特了吗？
我又忍不住了，忍不住将手没入水中去抚摸她的尾。湿滑粘腻的手感并不太舒坦，可我就是喜欢。她的尾巴很不听话，在水中与我藏来躲去，偏用力也捉不住。待她的笑声憋不住，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尾巴很是听话，是阿鲛顽皮罢了。
放弃追逐她的尾巴后，她反倒不满意了，用强劲的鱼尾将我托起，使我的支撑不再只有礁石。我更加依赖她。
“阿鲛，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珍珠？”

人类是愚昧的，这是我阿兄的评价，我也深以为然。谢璇捧着的是鲛人最唾弃的东西，是我们的眼泪。它们滚落进水中，却不肯消失，非要凝做珠泪，人类却奉若珍宝。纵然是我喜欢的谢璇，也不能免俗。好在，她侵占了我的一份欢喜，我愿意将这些没人要的玩意儿收起来赠她。
谢璇分开双腿，跨坐在我的鱼尾上，这让我感到新鲜。水底的生活枯燥无味，我从未见过有哪一尾鲛人能做出“骑”这个动作。这是拥有双腿的两脚兽独有的特权。我的尾巴抖动了一下，将她惊地颠起来。我笑了，连同耳翼都笑得颤动起来。
“谢璇，”蹼爪扶住她的小臂，调整好位置，让她坐得更稳当些，“不要问了。”
我紧紧盯着她，声线柔美。就如人类所知道的一样，鲛人的声音如同蛊惑，只要我想，没什么是不能让他们相信且顺从的。
“你喜欢、我愿意给你，不要问出处和来历。”
我的唇贴近她的耳，那是与我极为不同的形状。小巧、珠圆玉润，我忍不住伸出尖尖的舌头裹住她的耳珠，轻轻地打了个转。
“告诉我，你还喜欢什么？”

天地浩大，造育出许多物华天宝。我曾以为海中鲜贝为一，殊不知尚有鲛人此流。海滩难寻人际，阿鲛顽心大起，竟将我托起颠簸，又靠近我的耳廓，舔弄、撩拨。她的声音裹着蛊惑袭来，使我不断颤栗、使我我不由自主地袒露心迹。
“我喜欢你。”
“阿鲛，我喜欢你的尾巴、喜欢你的耳翼，喜欢你的神秘。”
隔着海藻般柔顺的发，我捧着她的后脑。她的舌尖早已从我的耳垂离去，热意却未消散。我空出一只手，留恋地抚摸着胯下的尾巴，黏腻的触感包裹手指，鳞片与鳞片之间，竟然都没有缝隙。她那比我更大的耳廓薄如蝉翼，透过它，我还是能看见礁石上粗粝的纹路。我没有她那样大胆，只能痴迷地凑近，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她是鱼啊，却没有鱼类身上的咸腥。我像是不信，又更加紧密地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嗅。

痒到底是什么感觉，我终于体会到了。她借我的力，紧紧攀住我的肩，将温热的鼻息打在我的侧颈。分明晴空万里，却惹得我打了个颤。不似冰冷的海水给予的寒凉，叫我浑身舒畅。我翻了个身，将怀中人反压在礁石上，尾巴撤开，使她更用力地挂在我身上。
她完全地倚靠我，就算她身后有更坚实的礁石可供依仗。我不自觉地露出狡黠的笑，又以唇去贴她的脸颊。
“谢璇，谢璇..”我呢喃着她的名字，更过分地期盼她的回应。
“尾巴和耳翼可不能给你，”我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掌紧紧贴在我的尾鳍上，这个姿势很是费劲，她不自觉地摸向了更上方，惹得我喉咙中都发出餍足的声音。我轻轻碰一碰她的唇角，浅尝与海中不同的味道。待她的手圈在我腰身后时，我从腰侧与皮肤接壤处轻轻拔出一片鱼鳞。
那片银蓝色被按在她胸脯之上，与海水遥相呼应。我的视线险些无法从她的凝脂上移开。
“我将神秘的一部分赠予你——”安抚地吻一吻她的发顶，不知从何处升腾起的馨香钻入鼻息，我发出满足的喟叹，尾巴也不自觉地扭动。
“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神秘，总有一天会对你剖白。”

她栖在冰冷的海底，分明应该汲取相同的温度，可她贴在我心口的鳞却愈发滚烫。她的呢喃被海风吹进我耳中和心间，捣乱神思，待身正回神，唇上已留了她的香。我不由自主伸舌舔去她的残留，被她扭动的尾巴打断。视线触及水面上漂浮的蓝色，动作仿佛被什么掣肘。
“蓝色…？你流血了…”
慌乱地想要将手中紧握的鳞片放回去，又不敢触碰那片被剥去鳞片的伤口，我手足无措地靠在礁石上，怔怔出神。
喜欢真是孽欲，我不该说喜欢她的尾巴。

血液因为我的野蛮横流，置身于海水中，很快飘散不见。不得不说，谢璇忧心的样子更讨喜。我主动拉着她的手，覆在伤口上。
“很快会好。”
方才的艳阳天叫什么骇住，无故起了阴风，云彩变得浑浊，悄然飘至我二人头上。海面泛起波澜，我耳中传来的不止海风，还有呢喃。与谢璇唤我时不同，这是阿兄的声音，他寻来了——或许因为我莽撞地拔了鳞。我喝令她将腿缠上我的腰身，急急将她送至海岸。分别总是来得迅猛。
“珍珠收好，鳞片收好，”我扣住她的手腕，趁她欲应答时，含住她的下唇，又贪婪地将尖舌放去与她的角逐。她的舌不意间舔过我的尖牙，使我不得不结束美妙。“吻也收好。”
蹼爪揩过她的唇畔，“下一次——避开我的利齿。”
阿兄的呼唤更近，他应当已然寻到我的踪迹。我的恋恋不舍敌不过他，回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去拦暴怒的兄长。
怎么办，才一回身，我已然期盼下一次的相遇。

这是吻。
我抚摸着她留在唇畔的温度，眼睁睁看着阿鲛扎进水中。尾鳍溅起的水花点在面颊，给我一个激灵。
海面不像我来时那般风平浪静，浪花汹涌着、一个接着一个打在沙滩，留下印记。
我藏在裙边的海贝与她所赠相比不值一提，于是便无现世之机。她已然失去踪迹，也无再许会面之期。我捧着礼，炯然望向海面。
我收好了。珍珠、鳞片，和吻。

———————————————————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