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道行人稀疏，酒馆里却依旧人声鼎沸。凛冬将至，缺乏暖意的人会借酒精来取暖，更有甚者会借着醉酒的由头在陌生人的怀抱里一度春宵。
散漫的骑兵队长背对着我与荣誉骑士侃侃而谈，或许是谈到了些什么趣事，他双肩颤抖笑得乐不可支。他向来如此，哪怕是陌生人他都能热络地与之攀谈，酒精一上头拍个桌案便与他称兄道弟的也不在少数。
“人的眼睛会出卖自己，我只看眼睛就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他用这句老套的话去哄骗派蒙，后者竟然煞有介事地点了头。
“我喜欢渔人吐司。”
“应该是真话，因为只要是吃的，你好像什么都喜欢。”荣誉骑士一针见血，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派蒙的小手抱在胸前笑得很是得意，我看不见凯亚的表情，只觉得他大约也是笑着的。
“说起来上一个见过的，眼睛充满热情是——”
“是?”
“是遗迹守卫，让人很想戳下去。”
凯亚似乎是被这句正经的玩笑话逗笑了，他的脊背弯下去，只有半边的披风遮盖不住他那过于纤细的身段——那时我只要没有停住剑刃就会一刀两断。
想象中的场面过于血腥，以至于我在他离开之后频繁梦见他惨死于刀刃之下的模样。动脉里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液灌进我的鼻腔，我在血潭中无望挣扎，溺毙于他的血肉中，只有浑浑噩噩醒来时才会庆幸自己曾经的刀下留人。

离开故园周游七国的期间见过很多人很多事。
轻策庄的老妇人热情好客，她年过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和我谈起了她那远行的孩子。
“好久没有看到年轻人了，年轻就是好哇，像我儿子一样总是莽莽撞撞的。”老妇人将盛满了醪糟的宽口瓷碗端到我面前，我不好拒绝只得接下。
酒精对于我来说绝非善类，我看着这碗醪糟不知从何下口，只接过她的话茬:“您的孩子?”
她的眼角笑起褶皱，瞳孔并不清亮，大概是被人间烟火蒙上了一层灰雾:“是啊，他前几年和我说要去璃月港做生意，结果一直没有回来，钱倒是一直在往家里寄，偏偏连封信也无。”
“对不起，提到了您的伤心事。”我有些局促，下意识端起瓷碗，入口的甘甜液体落入腹中，意料之外没有酒精的苦涩。
“不打紧，人世间总是分分合合，鸟倦飞而知还，哪有不团圆的道理。”她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我不明白究竟是璃月的风土铸造了她乐天的精神，还是人一旦老去一切都看得开了:“年轻人，闯荡是好事，也别忘了要回家啊，总有至亲在等你。”
父亲见背以后，至亲这个词离似乎已十分疏远。那有着十字星瞳孔的蓝色眼眸却张牙舞爪地闯进思绪中，宣布他是我唯一的至亲。
我为这没由来的联想感到惊惶，瓷碗里的醪糟被我一饮而尽，老妇人又替我满上一盅。
已时近日暮，夕阳斜照进窗牖里，层叠错落的梯田被风吹起金色的稻浪。黝黑的老农推门而入，他卸下斗笠挂在门檐上，裤脚被他挽起，双腿满是新鲜的泥。
他抬头看见了我，似为自己的狼狈模样感到害羞，背着刚打的柴火闪身进了厨房里。
“老头，怎么这么没礼貌啊，见了客人也不打声招呼。”老妇人的话里尽是嫌弃，但是她分明是在笑着，看不出有埋怨的意思。
老农粗犷的嗓门自厨房传来:“让城里人见了我这个乡下汉多不好意思啊。”
“城里人就该高乡下汉一等吗?”老妇人扯着嗓子与他互呛，老农蹲在灶台边划火柴，默不作声地挨着她的数落。
我隔着桌案看着这对老夫妻的小打小闹，莫名有些艳羡这样的日子。
并非未曾拥有过，只是欢娱易过，乐土不再。
我又想到了那个蓝发蓝眼的至亲，十二三岁的少年时期他总爱捉弄我，偏偏又打不过我，每每被我逮住了都免不了我的教训。
我与他在草地上扭打一块，卷了一身土腥味。他坏心眼太多，蛮力打不过就用牙齿来咬，像一只磨牙的小老鼠一样狡黠。
他并没有用力，到头来只是让我的脸上满是他的口水，齿痕倒是一个也没有留下。
年纪再稍微大一些时，我与他说起这段往事，他只暧昧不明地笑着:“毁了这张英俊的脸我可得被多少怀春的少女追杀呢?”
“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么?”老农不止何时被赶了出来，在厨房里忙活的人变成了他的妻子。
我躲开他的视线，只是摇摇头。
璃月的菜肴一向是用筷子来取食，在我极小的时候我就学过筷子的用法，因此细长的竹制木棍握在手里并不陌生。
老农握筷的模样有些特殊，他并起两根筷子十分快速地扒了两口米饭，我惊讶于这截然不同的使用方法，因此多看了两眼，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咀嚼，饭粒黏在胡茬上有些滑稽。
老妇人旁若无人地拿起毛巾抹了一把他的下巴:“这粗鲁的吃相保持几十年了，今天你倒是害羞上了。怎么，被小帅哥看得害羞了?”
她讲话并不带刺，但是却有意在揶揄我，这下不好意思的人变成了我，我只得低下头安心进食。

饭局匆匆结束，大约是醪糟那一丁点不起眼的酒劲上了头，昏暗的灯火下我有些目眩。
这对老夫妻搬出八仙坐在庭院里与左邻右坊闲谈，传进耳中便只剩下单调的嗡嗡声，催人入眠。
或许是因为醪糟的回甘，我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凯亚还是少年模样，没有被眼罩遮盖的右眼与左眼一样明媚动人。
他被我按在地上，像离水的一尾蓝背鲈鱼一样扑腾起来，挣扎无果之后他突然挺起上半身，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唇。我在梦里怔忡地看着他，他却像恶作剧得逞了一样笑起来，蓝色的眼眸如一弯冷月。
我低下头扣住他的后脑不得要领地啃咬他的唇瓣，他并不乐意承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亲吻，抬起腿冲着我胯下踢了一脚。
剧痛让我惊醒，耳边是老农快活的笑声，我透过窗户看见老妇人已经趴在了他壮实的肩上。
十八岁已离我远去，那一点藏在骨子里的乖戾也终究重新被倥偬的这几年打磨得一干二净。
特别是在那场无端的梦境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并不恨他。
酒馆已经打烊，酒客也大多离开。偌大的酒馆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我与那个我曾经单方面所怨恨的人。
他好整以暇地将空空如也的酒杯端到我的面前，那只没有被他掩藏的左眉为了讨巧而小幅度上扬:“酒保先生，再来一杯午后之死。”
我盯着他的眼睛，将满满一杯葡萄汁放到吧台上:“今晚的午后之死已经断供了。”
他的左眼因为惊讶瞪得有些圆:“我又不是付不起钱，不必这么取笑我吧。”
“既然你只看眼睛就能知道是谎言还是真话，那你就看看我是在取笑你还是在阐述事实。”我依旧盯着他看，意图看出他转瞬即逝的破绽。
“对迪卢克老爷可没必要使用这招。”他似少年时期一样爱捉弄我，他将脑袋凑了上来，鼻息落在我的脸上带来一股呛人的酒精味:“毕竟整个提瓦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他像梦里那样凑得太近，我不得不转过身逃离他的视线:“只有葡萄汁，爱喝不喝。”
“啧，迪卢克老爷特调葡萄汁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身后人没有停止他的调侃，我有些耳热决定不再理会他，偏偏他又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与我胡搅蛮缠:“整个提瓦特，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
我隐约觉得他的声音低下去，似有些落寞，我没能按捺住回头却只看见他坐在吧台前，用手撑住下巴瞬也不瞬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又上了当。
他的语气因为我再次被他戏耍而显得十分愉悦:“迪卢克老爷猜一猜，我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我都不会与他玩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偏偏我又总是像愣头青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着了他的道:“我看不见你的右眼。”
可能是因为有些熏醉，我以为他会嘲笑我的认真，结果他竟配合地摘下了眼罩。湖蓝色刘海被他撩到耳后，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他的双眸。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您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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