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春雨，在我往坤宁的路上仓皇而至，毫无征兆。】
【彼时内侍的高呼恍若未闻，却因水潦的喧嚣遽然驻步，才发现此刻自个正一步、一步匆忙奔向坤宁，早将身后诸人抛远，也全忘了銮跸已备，正在我身后吃力的追赶。再抬首，青云融尘暗，神霄绛阙的高檐在氤氲水雾下溟濛起来。我离她已很近了——只不过短短一瞬，重抬靴踏在砖地上荡开涟漪，一并携进正殿，直到和她隔了一扇轻帘。】
小绥。
【意绪被打千儿邀截。眄视左右，皆是熟悉而恭顺的面容，此刻更添沈默与惶恐，惴惴奉行。时日已足够久，他们早练出一身将最难启齿、易惹震鳞艴然的答案全写脸上，只消君王来阅的本领。】
【我确如他们所愿，瞧清了诸位面庞。此前一路积压的狼狈砰然而出，致人蹀足謦欬，气喘吁吁。于是如我所料，周遭又是一阵喈噰，齐拥上来，令人头痛，疾首嚬蹙。】都出去。
【眼前忽然浮现她的罥烟姣眸，似乎听见一声呢喃，骀荡心上暗霭。不知是借了谁的臂力直身，又攀扶上一旁的绮柱，顺次捎上目所及的一盘甜果，再掀开翠帘，缓步向她而去，就如这些时日以来一样——皇后贵体抱恙，乾清俟望其痊愈。】今日的药是不是很苦？这个甜，想不想吃？
【箭袖拂开榻旁空置的瓷碗，放下银盘。】

【逢春冲寒，燕闹岚霭微阴。自神武门横生变故伊始，因惊骇扰神，加之季令徙转，感时寒侵，自此便轻易为岁晷与造化左右，常生疾恙。即便由御医凝心濡养顾觑，经年沉疴至今，刘梦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箴言，竟也落得如此阑珊寡淡】
【冷云叆叇，春雨裹挟着未尽的料峭骤来时，梦溟微澜，恍如潮水般亟然褪去。鸦睫复徐徐翕展，神思仍陷于蒙昧】
【金镂空熏炉徐吐鹤雾，松柏香漫入鼻息，皓腕扶在黄缎绣葫芦纹枕旁，愣怔须臾。眉山微颦，溢出两句謦欬，声线喑哑】…清苑。
“娘娘……”
【清苑旋即临前俯首伏拜，珠玑字字，言及御医诊觑、药石。语出宽慰的言辞，仍是坤闱旧人向怀的款缓从容，霜莹的蝤蛴领却一改故辙，久久地低垂着】
【积年兆意中，死生早已是无庸赘述的命题。目风低瞰，凝在她燕尾上缀珠花，两弯疏隽月眉复一展，颔首淡淡】你不必宽慰，我心里都有数。
【不难察觉她羽睫上的涔意，一时相对饮默。及至缠枝莲蝠纹屏风外微起喧阗，渐近的跫音与极轻的一声“小绥”捉入耳廓。眸波微拂，自床幔帷帐朝外，依稀睇见一朦胧影姿】牧克登。
【织锦五爪团龙上的涔漉并不难辨。睇一眼牗外霈雨，叶眉复又蹙起】外头雨大，曹严…怎如此侍奉不周。【仍若向常措置，诘询起仕宦的失职；话音却难免轻若浮絮，难再复往日矜重】
【聆他关切的咨语，原欲摇首，但也只在温巽存眷的眼光中，轻点下雪颌，微弯唇弧】嗯，想吃。

【霎雨无意，虚庭盈怅。暖阁里再瞧不见浸在絮雨里的参差碧色，溢在香扆内外的药味儿也将跳珠携来的盎然封存，唯晴虹与琱鸭俾昼作夜地为这方寸之地带来些暄煦的余温。撇去阃宇的萧然与宸宫高阁的孤迥，我亦可将今日做寻常。】
【我早已习惯若自然，不久当云销雨霁——常常这样告诫自个。这会儿坐在榻边的凳几上，替她掖紧被角，又拿了个甜橘。起先指上无力，剥了两下竟没剥开，面颊兀地热起来，只好将今晨绛阙所得的怡然与她话家常，再许下几分老小儿的意气，好不叫她发现：寒来暑往，我也早将过往的岁月沉淀为顽疾包揽在身，薄寒中人，身经一丁点儿骏波虎浪就会悉数抖落。】
无妨。春雨霏霏，你瞧不见，朕带进来给你看。
【垂目注力于指尖，尾音方稳】这些年筹谋的治河之道不算白费，今岁自开春，两淮雨水不止，却无一室有损——今钦天监递来金穰的折子，今年乃大丰之年。
【幸好奉于坤宁的皆是世间最好的物什，在这番佳音里，清香四溢。递去一片饱满的橘瓣给她，蓦地开始思量起丰年里的闲情霁色，阖该与她同赏】等再过些日子，闽浙的荔枝熟了，朕许你送来京里的头一颗…今年暑夏，叫人往酸梅汤里多加些蜂蜜，以慰你这几月的清苦….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没头没脑递了一碗酸梅汤，想着叫你醒醒神——
【指尖的橘瓣弹指可破，甜汁悄然描摹掌间细纹，顷刻间已将岁华从头至尾品尽，独余落莫。不知为何，竟眷恋起陈年旧事，那时候抛诸脑后的细节在这会儿分外清晰，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一次话怎的这样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止不住地想问，替当年那个略微仓皇、心热，还不曾掌揽桂玉之地、绰步人间的少年。】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扰了你的清梦？

【微弯黛山，面上苍悴病容中适时浮了点惠然。明悟这爿心衷，言辞却总归要怪】哪有这样的道理。“数点雨声风约住，桃李依依香暗度”，纵是未能亲鉴芳草碧茸、红杏东风，总归能听见、闻见。
【目光凝在他指尖，一壁轻颔首】常说春雨贵如油，于两淮吴越雨露霈渥之地，却不很尽然。制策善政，酌乎古今之宜，时和岁丰，玉烛常调，确是佳事。
【已经成住坏空劫。刻晷薄胜镌刀，总能将积年旧事砺得蒙昧难辨，落得形容微茫；但徂龄未济园的初晤，于数十载后再作溯念，竟也尚能摹出囫囵影廓——】
【耽湎思忆少顷，眸泓也无端潸然】数十载前的事，如何今日问起。【拂去颐侧清珠，才极轻地摇首】没有。是个魇梦，还好那时，你来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与牧克登自畴昔鸳盟结缡，至尔后膺图受箓以来，或曾鸿案相庄，如鼓琴瑟；或曾阋墙谇帚，针锋相投。好在釉面的冰裂仍能相安无事，终不至兰因絮果从头问。或许取舍与和解，是这其中恒久的命题】
谈起这个，近来倒是常在梦中见着额涅，还有…【微顿】老祖宗。【咸庆十年后，鲜少这般坦然地提起】
【日薄西山，记匣片裘尤为翩跹萦怀】想来也蒙瞳得很，有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兀自莞尔】实则，从前在慈宁的光景，也早已廿余载了。
想应是病中清闲，难免多思。近日瞻前想后，寰宇重熙累洽，四海承平；庭下枝繁叶茂，各得其所。眼下我的耽虑，也唯有一件。
【气虚謦欬，声线也不稳，却仍轻描淡写地笑】你从前不愿我劝，如今，却总要说的。国事固然关紧，岁晷却也不饶人。张弛有度，毋要劳神过甚，好么？
【絮絮语繁良久，终难抵倦意侵袭】牧克登…我有些乏了。【饶是嘈切雨声在耳，眼睑却疲攰不堪，渐而沉甚千钧】这回，让我好好睡一觉罢。
【人间春色太无情，不管音容隔死生】

【我和她追忆遐缅，想起的却不只那个风动碎玉的澄澈午后，还有衣衫猎猎时瞧见的百花晓日、落日沉波红后的借月观人。当东风再临华都，也还有风归柳上、花红阙楼下铜束清脆的玎玲如约而至、长赢谨拜慈宁的遂心如意、霜序归府相慰的志得意满……便是在这琉璃兰宫里，彼时那些猜忌、不愉，此刻也显得尤为珍贵。倾身抬手替她拂净颊上泪痕，轻轻和她打着趣儿】
你今日话也这样多，想是明日啊，就可下榻赏花了。
【心内酸涩却散漫成汪洋，晃动末尾的语翅轻颤。方知抡跃千里而来的甘橘无用，做了这些年的皇帝更无用——这一路我常在想，既为天子，御疆若盘石桑苞，万事俛拾地芥，何况只是想留下她呢。邀她再同我品一颗乌梅、赏一捧香艾、送一次故友，或者，再请她为我系上那枚平安扣。】
【在她一字浮过一字的嘱托里，阴云飙散，春雨稍驻，光影斑驳。愿来云销雨霁从来由不得翻云覆雨的帝王。而召谁来去，我想终究也，做不到了。】
【遂舍残橘，往床沿上坐了，双臂将她拥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背靠床围。神光里不知不觉早蓄满了清泪，模糊了窗外将明的好风景】好…朕今日…今日哪也不去，在这儿歇着、陪着你。
【不止初一、十五。要像我们踏进这嵬峩高垣之前，每个阴晴圆缺里，都极默契的相携至深，莫失莫忘。】等你醒了，朕替你梳妆。戴上当年送你的簪子。那支簪子上
【蓦然失声。怀中人缓缓偏了玉容，永久阖上了那双我此生最贪恋又呵护备至的杏眸。我却在数度的哽咽里，不愿低首，只将面颊相贴，一直、一直瞧着烟旻，等春盛春又残，夏至，夏也凉。】
簪子上的小字，我亲刻的，还没告诉过你呢……
【融融景盈目，花木扶疏深处、黄琉璃瓦绿剪边下，却再没有在忖量我会不会来的人了。我将昔年藏在风里的心底事，慢慢说予她】
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别忘了，牧克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