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堂里头一日点卯着实难捱，纵然几位郎中皆因着父亲颜面，对我照顾到了极处，莫非将几篇郡级考课的公文与我掰开揉碎，直叫户口、垦田、米价将人盖了个严丝合缝，却哪有爹爹平日挥斥方遒？便是晌午笑说“小陆主事初入吏部，咱们几个不妨一起吃顿便饭”，推也推不开的。更有甚者，待我脚一落定，竟发现眼前不见便饭，只见膏蟹时鲜，几盏黄酒勉力入腹，不由愁眉紧锁，怀念起家中的炸酱面与柿子饼来】
【好容易熬过半日光景，也未叫车马，耷拉着小脸走回府来。娘倒关心非常，问起几位大人可有关照、庶务又可曾上手，俱以“都好都好”搪塞过去。待又听一耳朵，知爹爹今儿正在军机议事，恐申时日哺才好散班，这才打起几分精神来，向书斋门口一坐，只瞧着檐前麻雀打架，乖乖等他回家】

老父亲看到少年宫补习班折页不禁陷入了中产焦虑

【这日军机房的庶政议得很迟。皇上的心绪隐有沉悒（亦从内宦处闻说犯了火牙痛），围着两张江南禀奏来的褶子争辩半晌，最后仍落个“容后再议”。甫出隆宗门时，脸色怕是不大好看的，抬眼先瞥见文选司的一位参议战战兢兢，似已候了多时。刻下心念疲敝，本欲效行邹缨齐紫之故事，同推他个“俟诸来日”，然则神识倏忽一转，记起他于司部主理缮折题稿，唯恐在这关头上褶不善触了圣人眉头，遂少不得耐下脾性，将他所回的桩桩件件处置停当，方伴着将偃的乌焰归府】
【匆匆履经游廊，宝孚随唤仆从备水以伏侍净面更衣，俶尔睇见小儿的身影自尽头晃过，捺步呼他】元岐，匆匆忙忙的往哪儿去？

【大约是白日里的折腾属实累人，前一刻还瞧着麻雀抖抖翅羽，由得午后金黄的光辉镀上肩颈，后一瞬便昏沉沉垂下眼皮，无知无觉堕入梦中。恍惚仍是侍读元锡的光景，我与他坐在廊下，逗弄着威风凛凛的螽斯，少年老成的小子难得笑起来痛快，我倒想起老宅中那只雕工拙劣的木蛐蛐，一时神飞天外。爹爹做事总有他的理由，可这一桩，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理由。清脆的叫声不知何时偃息，我揉着眼睛醒过神来，又木讷讷寻水擦了把脸，径自向府门口去，不想身后一声轻唤，眼儿亮了又亮】
爹爹！
【光阴倒转回三四年去，定要一跃扑爹爹满怀，再叫他高高举至肩头，但如今业已优绩出师，更是旁人眼里郑重其事的“小陆大人”，岂能这般稚声稚气。因只是快步小跑上前，尚有片刻喘息，小脸上的笑却已无拘无束，铺上眼目眉头】
我在书斋门口等了很久，等得睡了又醒，可你还是不见回来，爹爹今日好忙呀。

【神思元是纷冗繁复，伯玉一张稚气未褪的笑颜撞进眼帘，究竟和缓了七八分，拂手令侍仆先行入室，站定为小儿抚一把因疾走而偏坠的发辫】等得睡了又醒，不见进屋中咀读几卷圣贤书。
【话虽掺几分苛责之意，口吻却未见威严。盖因幼时旷放任气、乃不折不扣的跅弛之辈，待元岐也并无几多望子成龙之心，反是冀盼他莫要年纪轻平，辄为宦场蚀磨了锋锐、羁束住心性。少年得志固然为美，然世间亦有公孙次卿四十而学、以相褒侯，总归是养在金玉堆里的孩子，之于顺遂康安的期待，总是远逾冠爵加官】
【见元岐气喘犹盛，索性牵与同入后堂，允他先去吃茶，一壁将朝珠赘饰摘落，罕有地落一句喟怨】忙，劳什子赘得人脖子疼。你倒得闲，
【含笑睐一眼】主事的活计，看来都得心应手了。

往日一个手炉要六两雪花银，我可眼都不眨，但这半日点卯下来，顿觉银子挣得很辛苦，【却也不急吃茶，顺势接过爹爹摘下的朝珠，毫不自知地摩挲开来】哎呀，前几日在会馆瞧上那把好弓，还是不买了罢。
【说得心内绞痛，这才想起还口干舌燥，忙拎起身旁白瓷茶壶，里头自有娘午后便凉好的大红袍。替爹爹与自个儿各斟一盏，苦着脸双手奉上，话既开了匣子，便再没收束的道理了】
晌午吃饭时他们灌我酒！好说歹说才只喝了一盅。这倒罢了，可衙门的活计呢，今儿只瞧了个门道，就晓得与我不对付。从前听爹爹说，军机议事莫非开埠通商，即是兵马钱粮，怎么到了堂主事手里，便成日抄些“常州米价三年未涨，知府操守为上”、“天水横起瘟疫，同知有德无才”……人说治有大体，不当毛举细故，如此岂不蹉跎光阴？

六两雪花银，够乡野之家小半年的开销了，【淡淡一挑眉，待后话里的意味深长佯作不知】不错，先将自己这点儿私房摆布明白，来日随爹爹一起归拢排布天下的宝贝。
【撩袍围八仙桌落座，听小子好一番竹筒泼豆，知他如今涉世未深，最是崇慕锦带吴钩、拜相封侯的时候，是故起先聆得衙门活计不与自己对付云云并不以为忤，直至后头愈说愈离了谱，不由将盖碗放下，呵呵笑一声】合着爹费了好大劲儿托人举荐你去“蹉跎光阴”，是爹的不是。
元岐，【眼观着膝下稚儿拔节知事，偶有争辩说教，也不再动辄搬出吹胡子瞪眼那一套，反是耐性引他思悟】你说治国有大体，此言不虚。不过若将评定常州知府、同知之类的政绩视为不屑之细故，那便有失偏颇了。知府，掌一府之政令，审决讼案，稽察奸宄，税课徵收，乃一地之父母官。同知，知府之副任，掌一府盐粮、河工水利、军籍兵务。他们的操行才干，直干系一方安靖啊。
如今此二人你见也未见、识也不识，单凭文牍笔墨，为之钧定课考之品。这是蹉跎光阴的小事吗？一个不慎，要蹉跎的，可是千千万万黎庶的生计和性命！

【骤聆元岐云说起外放别京之事，手中动作不免一滞。国朝山河壮蔚，身为男儿，有愿游骋其中、一览风华实属常情，为封疆之吏善治一方，更是少年人无可挑剔的抱负。只是身为父母者，牵肠挂肚这一关委实不好过，心里未曾筹计如此长远，这厢陡然议及，踌躇再三，终未含混于他】
想做个好官，成；想离我和你娘三千里远——再说罢。外放的苦，你现在可吃不了。
【依素日口味，白玉盅里的羹汤洗后再烫三遍出色，甘醇之余并无一丝涩气，恰如元岐自小至今、寡闻人间苦楚的生活。便是我肯狠心提调，料想宣娴与独子离分，必也将挂念得心肝摧折——来日再说罢。眼见小儿受此冷水泼打，面色隐有愀然，忙温言赓补一句】白鹤冲天，尚需七年羽翮俱全，复七年才能飞于云汉。你还小，毋需急，先在吏部看看天下外官都如何行事也好，用心锤炼着罢。
不说这些了，【手中茶碗见底，一日的劳心燥气也就此戛然，宝孚将要添水，虚虚抬手止住】晚上厨下都备些了甚么？

谁说要离您三千里远了？一千里……【虽有满腔少年热血，到底生养金玉堆中，生得一副冲和脾性，除却爱与同勋争个口舌高低，实则最不擅锱铢必较。然而想起背井离乡、父母牵念，方才未酬的壮志竟也矮下头来，扳着指头历数二三，暗想这外任的地方，边疆旷野自不能成，两江两广虽则富庶、陕甘川蜀固能锤炼，仍是与家天各一方，大约唯有齐鲁堪可小试牛刀。如此想着，舌根难免一动，急急又道】啊不，五百里也成！
【这话将一出口，顿觉方才的踌躇满志很是苍白，幸而爹几句宽慰，皆道我年岁尚小、不足冲天。这倒熨帖地点了点头，再不想什么执掌子民，反关照起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来】
晌午不是劝酒就是说话，一餐饭吃得太不落胃！爹爹，娘方才往宣容姨母府上去了，只怕晚膳也要一道用过，咱爷俩，【而今深知银子难挣，目光凝在爹爹钱袋之上，乖声乖气道】我听元锡说，陶陶居的粥点做得很是地道，一口下去几要鲜掉眉毛，您想不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