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云阳，皆在短俏三两日内轮转一遭，天象泼异，夜落大白，晨光化刃时，却弭迹簌簌飞毛，只余灰瓦拱脊，盛半融冰汤，坠身作一个猛子，扎进硬土。
母亲以陶莲焚烟，熏得架上冬鸟眉藏经文，似白头老耋，戾姜全褪。我寻了条苍枝，点一点它的脑壳，权作昼夜替改与冬去春来间的问候。再一拢氅，便往城外遛马去也。旧岁蜷在雾中，粗壮的松柏也像禅杖钟鱼，底音蓊沉，蕴满沧桑的乐趣。
我与祁先生正是相识于春寒料峭的青郊。
小隼蹬着肩头银环腾空，乌箭一般疾突，又轻巧踩住车辕，再去啄食他手中那颗红艳的果子。凛冬堂皇凋零，一切喧腾皆为短命的雅称。优美春风在甘甜咀嚼间被烙下妖冶的印记。
今日在牡丹桥上，我便还赠他一袋樱桃——当日那红彤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尚为一个未解之谜。
“还没到大熟之季，先生若觉得酸，把核留着，回去自己种也不赖。”

“那祁某来年，请小郎赏樱。”
琼浆玉液饮得痛快，免不得要烧喉烫心，折腾人面里红，内里燥。十足的当时喜欢，隔日恨。
需得扬首同人道话，少年高头大马，擎苍架鹰，当得比那青天白日耀眼三分——那今日盛装，少年便比昔日更胜。故需眯着眸，嘴边就带了笑意。抬手同他相招，随后便落遮在眉上，挡出一影。
繁花灯火，耀眼灼目。
“来。”
挂灯结彩的树下影中，草坪里有新生的青芽，藏在冬日旧茬后面，需得拿脚踩下去了，才知晓，跺的是昔年陈冬，还是今年新春。
掌心一翻，侧震长袍，玉佩缓垂。
“还是人多车挤，跑马不得。”
拾阶。
“小郎没去瞧瞧灯？”

高云渐入霞幕，而至于昏黑，却因四面灯盏列阵，作乾坤角抵势，竟能雾海翻光。在这光晕下，古柳初生的枝条虽细却密，如凫仙成簇。
“我家的莳花娘子说，樱树自播种到初蕊少则三载，希望到时候先生还记得此诺。”
桥面开阔，耳畔摩踵声愈加烹沸，似是将至人群集涌之处。
“这不正是漫游之趣，人生这双腿，终究是要用来走路的。纵马扬鞭，全因平常的日子太淡，才显出它的浓——若是每天在马背上颠簸，便只想倒身一场大梦了。”
出路既一时无从寻觅，未若随波悠流。
虚檐群雀，喧不可闻。其实前后皆是众生，本来无处可退。双手负挽，侧首。
“满街都是灯，先生觉得需要特意去瞧哪一盏？”

“若是忘了，罚某还你一筐樱桃。”
一诺千金，乃为君子之道，非我之路。
眉宇间展露着温润的江南风，是和煦暖阳的味道，总之是遮藏好一切的表象——从淤泥里长出的莲，人们不也称赞其不染？不过是我们只是希望看到我们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而已。
算不上欺骗。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便如此时，前一刻至于高阁下望，觉得人潮繁华，乃盛世之景。此时置身人潮，便又觉拥挤难行，实为聒噪。
有笑。
“你我皆为儿郎，又有何不同？”
饶有兴致停于花灯之下，探手，解下其中一盏绳结，将此灯落于掌下，递于他。
“祁某若偏言此灯特别，小郎该作何解？”

“自然。”
要青云直上，也要福泽深厚，要名垂千古，也要万贯家财。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地一念。我俗，俗不可耐。
只不过是习惯穿身好皮囊，目里清明，口中贤良，唱念做打，演的一出上佳，哄得看客高兴。比之真小人，我也着实虚伪的惭愧。
“若单闻小郎之词，不该是此花灯上好，该是祁某之妙？”
本为自嘲，偏却以嬉侃神色，以逗与他。
“年至今时，仍有小郎以此赞某，实不敢当，祁某委实羞煞。”
食指勾过灯下坠穗，灯火摇曳，自侧映上人面，在眉宇下划过流光。复而沿石阶而行，便又生一问。侧目。
“某以灯赠小郎，小郎又当以何回某？”

“自然。”
有样学样，老神在在颔首以应。
我常觉得人的生命像一只两头收束的瓶子，借阅历见闻由狭隘渡入旷达，又在有限时间的制约下，回归一种求生本能导致的蒙昧。
因此人们在中不溜的年纪就容易变得欲壑难填——体会过少年艰涩，望得见晚年垂暮。
旧巢雨水驱走凛寒鬼雄，冰原铁骑化作春风娥，蜷藏在寒山瘦水的渡船中，一箭轻波上一回岸。我拎着灯盏，奔先一步，引他在阶顶弧桥站定。
仰首，似是拿棱削的颌骨指给他瞧。
“喏，这个桥墩子，是我钻研数载发现的绝佳赏月之地，不必客气。”

“此处明月，乃属祁某，赠与小郎一观不提，怎得还要某来道谢。”
身旁有忽起的阵风，非自林间，来于少年身。灯火之盏摇曳，画明影成光，追与他身旁。何其耀眼。
稍有一顿，落后几步，停在人前几阶，负首抬目，自下而上去观少年之姿。眯一眯褐色的瞳，语色温平，偏又轻佻之词。
实属无赖。
“小郎狡猾。”
一步一阶，慢行而至，长身于人前，以目相对，稍有笑意。遂，抬臂摊掌，托于人下颚处，邀他转了一侧视野。从孤月落于凡间。
“仙宫缥缈，触之不及。小郎还是从人间择来，配与祁某之俗吧。”

“明月何来所属，我所赠也只是一隅好景，莫非先生真身是月宫姮娥？”
从前我以为月应和雪而看，清晖双叠，或许曾埋卧侠客的刀。匆匆百年化魂，再给人挖出偃月弯弓，欲斩断当年至今日的心结。所谓冷到极致便是透彻，是慈悲的注目，是宽广而温暖。
但此刻只有云雀清脆啼鸣，生生啄住了晴夜光景，架起云巢，诞下春的后裔。
我又觉得温暖，并觉得这温暖也不与月钩突兀。
双掌摊开，捧得银流轻泻。
“唉，其实我身无长物，看先生想要什么？”

哑然失笑。
月宫婵娟，逐日之父，尽源启蒙之语，存于心海，无处可辨真伪。纵时有疑，也愿它为真——
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纯洁无暇，便是拿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来形容，都好。是一时的净土。连我也舍不得。
“罢了，走吧。”
盛唐的春风要吹向何方，需要明日再论。
“等你何时想明白了，祁某再来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