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海棠

借我试试

（檐牙乱珠毫无章法敲叩于斜欹红木圆柱的几爿芭蕉上，其声嘈杂，又逢鸟雀南去扰人清梦，连带着被小徐察推搡半醒时，那两弯小山紧蹙着，更有小半截眉形尚不成样——皆因周公弃我过早）今岁得我休沐时，泰半为昏瞑阴沉的日子，更甚者如眼下这般风吹雨打，（声愤愤不平）是甚么冤孽！
（话虽如此，仍是利索的捯饬了会儿。孰知抬手探臂的刹那，案几旁几叠天马行空的笔墨羸弱不堪的倾洒一地，只得屈身逐一捡拾。彼时于数章只我一人可辩的宣纸里，那张软黄小笺分明格格不入，不由得咦了声）
这张似乎、是上回去漱玉时无意间携带归来的那张罢？
（指腹摩挲着粗糙边缘，一沉吟，旋眸望向身侧的小徐察，仔细吩咐道）走罢，把昨日娘娘赐的奶糕带上，左右还得同她说会儿话，午膳也不必麻烦小厨房。漱玉小灶的滋味，还是甚好的！（不住点着臻首，似回味无穷）
（这已然不是我头回踏足永寿后花园，绣履轻盈的踩踏在痕迹斑驳的青石板上，时而两步并一、时而一步拆三……很是自得其乐。至于偶然溅起的几粒水珠依附于罗衫襦裙处，洇开并不分明的几道痕迹，元该是天公不吝馈赠）
哎唷，小徐察你瞧——（春纤提起裙襦一角，眉眼衔笑灵动似狸奴，朗声道）又脏啦~
（她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将撑着的油纸伞愈发斜来我这端，然彼时为扑簌满地的梧叶、海棠而牵肠挂肚，未尝留意。伏身凑去卵石堆砌处风姿绰约的蜀客，小扬着雪颌，左顾右盼四周人影，乌珠也不乏流露出些许狡黠，而手中动作也格外利索，掐去其中一朵）
（只是动作略大些，未料藏在袖笼中的小笺竟也甩落而去）雨好像小了些。（伸出手指自顾自掰扯，嘀嘀咕咕）重华馆的女傅恐还没允她们归来，我们暂且等等，去了也无人。

【今朝晨光未殆时，便已有空烟之势，薄雨吹面，教甫推门时的庭周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是我行赴上书房的途中自他不住翕张的口中听闻的。或是庭周的聒噪使然，及案按书临帖时，拳声般的骤雨突袭，方免稍后箭亭的又一轮慌忙，诚然是教我松了一口气的。逮熬至后半时辰，四方躁意更甚，先生多受不住这等缠磨，遂特赦下学】
【往永寿的门路业已熟记于心，却受今日雨势所致，难测足下湿滑。庭周一壁持高，一壁凝观地堂，由是需为他的每一句应答所左右，才好判定下足之处是否坦途。伞际虽久久垂涟，白珠也随缓移而愈细，深知雨势的偃旗息鼓。及至永寿门外，难得长舒一气，盖因此途行来，虽不及盘清跨过多少低洼积潭，也约莫应有上百，终将到底了。朱红衬在晦青之中总是深刻，是以毋需他提醒，也能抻臂借门旁一势越槛，更作轻松姿态续行】
【比之肃穆或浩然的上书房、箭亭、布库房几处，不必顾虑眼疾而如履薄冰，永寿是合该是更为惬意的所在。饶是难辨垂枝的是哪一名海棠，也能臆测此刻仍有侵雨之后的光鲜。预跨的下一潭已不算麇集，本应如履平地般径向德清馆去，却因骤飘的一笺象牙而停顿。由是难免怔愣，连庭周都觉有疑，才堪堪收回，屈身拾起。只皱眯起眼将行文匆瞥，待得庭周出声问询，才将此云舫收掌，一壁探行，一壁环顾四下，找寻应属的主人】
【稍远处缠与玉灰的藤枝下，隐现几片亮丽的虚影，更有堪称熟稔的女音——扬佳与她的小侍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纵所观尚是绰影，也不必真至她二人身前，将面容观得仔细分明了才敢笃定，便已有颇似质问般的追声迢扬，实则也确有诘问之意。景仁何似永寿同处西首，此间仍有不下四道门、三座殿需绕行，遑论她本就领职于抱朴居，却常往德清、抑或说是德清馆侧的漱玉阁。善道者或谓之感念伴读情谊，仍与女兄甚笃，直言者便将道之怠惰，疏于职司——亦很不幸，我是那一个后者】
【平日难堪重用的一双渌老，或因突至眼上的细丝而明，将她旁侧平坠的几瓣霞红揽尽，趁势不由怪气】扬佳格格暇时倒很爱作怪，连门庭栽植的芳草也逃不过这魔爪。
【甫停复观，周旁却再无可称名讳者，垂旁的掌又握，思虑再三也递】你掉的？
【然心下仍有顾虑。不同于女笔所透得秀气，此笺赫然是照如大家之体，如何相看都不似扬佳笔力，何以零落此地】

（掌心寿客仍衔清露，其蕊颤颤，似畏踪迹难寻的熏风，又似不堪我这般辣手摧花的行径。才与小徐察道及皇城东薛家铺子售卖的豆粉松糕与海棠糕，便教声诘问草率打断）
（纵不见其影，也笃定来人为何）三十阿哥安好。
（因着私下无人，眼下举止愈发随性些，然若追根究底，莫过于我与他、与秋称得为数不多的好友。雪靥流露出些许调皮，从卵石处跳回青石板上，好将海棠举至他跟前，颇有借花献佛的意味。眉尖小蹙，佯装哀思与愁苦，而余光不时瞥去，欲睹他可有柔怀之意）在惜花伤景呢，只怕阿哥不懂这等风雅事~
（逗乐鹤隐如冰块般的脾性可谓人生一大乐趣，可惜往来试探与交锋泰半全军覆没，以至此等执念弗是佛祖可能轻易点化。聆其阴阳怪气的说辞，不怒反笑，蹬着步子往人跟前凑去，意有所指）能得我垂怜，本就是它之大幸，总比——娇花在跟前，却识不得的某人好吧！
（盘梳起的发髻似有流苏缠绕，随仰首而晃荡着）不然还请阿哥说说，御膳房的海棠糕可也是作怪来的？
（心知见好就收，何况他为君，我为臣，本就是天然劣势，也恐被十姑姑捉去训斥。是以思及此，小脸也不自觉皱巴着，懊恼的踢着石逢）啊——？你说甚么？
（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几句赔罪的敷衍话，先被引去大半心思，为他修长手指间夹着的那张小笺。眸光略顿，由不得往袖笼中摸索去，果真空无一物。只是我天生不辨字，那张小笺若是于我偏阁随笔里定能窥出端倪，而今却生几分踌躇，恐与她人丢弃之物混淆）
（素指茫然无措的挠着下颚，复而踮起脚尖勉强辨认。瞧上头字形规整、边缘尚沾着几滴不甚清晰的油渍，骤然松了口气，眸光也渐明亮）竟是掉了，幸而被你捡去啦。
（斜扬着脑袋，两弯小山愈发短促起来，故作试探的）你没看上头内容吧？
（到底是秋的心血，我犹是想到）

【泫丛游丝，即是雨势颓唐，较之已弃荫于尘寰的扬佳，庭周仍掌得十分稳当，毋令这一路的护佑前功尽弃。旋即为这称安而颔首，却未料一枝川红递前，仍见珠白缔结，其色赫然与她身后连幕霞雨如出一辙，真真坐实前言。是以不由后仰，额亦紧锁，伸手拍下】确实不懂，不比扬佳格格有空。
【冷眼见她佯貌，好似自我处受了天大的委屈。由是又念，虽不知此前她如何为秋姊作伴，只单见平日桩桩，抑或是刻下的故作姿态，也觉是个云山雾沼之人，难堪重任，何以伴职内廷许久，仍有女官之名可冠。心鄙二三，冷哼又询】不是说惜花吗，先取后惜？我却是头一次见。
【逮听她自比娇花，惟欠一阵劈头盖脸的指摘，愈觉烦扰。许因久见、惯见，常秉疏礼是假，原形毕露是真——譬如眼下，业将慈亲面前假持的端庄尽褪，或动或静，孰人眼观、耳闻敢不称伶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句划掉#）」伞阴所遮之处未免更晦，可……女郎间惯爱在髻间垂银不曾？因她摇首随荡的几寸光影，纵在天光未明时，仍反照细缕，不由抬手抵额，意图消弱明灭所致的虚花】御膳房擅取各物作食，如春桃、秋桂，海棠亦不例外。可你——【一顿，颇似打量般斟酌，才续】怕只为一时赏玩吧，偏爱为自己找托词。
【未料揶揄未尽，扬佳倏也垂首，浑然与适才两个模样，更觉额间隐痛。大抵秋姊惯爱同顽者有此悲欢罢，我如是想。再不愿为前事多言，余光瞥见探袖之举，只念泰半是她所遗。及得笃定之应，便将素白收怀，一壁泰然】看过了。
【似为少女奋力辨字的模样而松快，并未给她余留足够的时间思虑即抽走的纸笺，已然发问】“平”（？）是谁？
【楮君无外乎是她为“平”所书，然昆仲之间无人，周遭小厮亦无人。偏行文深如倾诉衷肠，总不至是赠姊妹。沉吟再三，又发问】当真是你的？

（浸于风雨的霜寒刺骨元也是北地独有的风姿，而鹤隐惯以待人的冷面铁骨尚不及风都兄长佩以的利刃，私以为是岁月弗尝给予的磨砺与锤打。先他一步夺回本就脆弱不已的寿客，虽称不得惜花爱花之流，也不容他这般糟践）
我今日休沐，自当比你空闲些。若你眼红，不如告假于夫子？（此等作不得数的胡诌泰半只图气上他一回，继而丢花予小徐察，眉眼盈盈笑着，信口捏来几句似是而非的）天下之大，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法子。你没见过我这般惜花的，我也不懂她们奉以高阁的喜好。
（唇齿稍顿，且将昔日混迹于三教九流的观景逐一道来）好比南地贪甜，酱油汤里都爱添一勺砂糖；而川蜀百姓却爱那等辛辣且麻的滋味，何苦强求与众人随波逐流呢？（春纤捏来腰间玉佩络子中的一缕打着圈，乜着眼，却格外痛快的应下他那句赏玩）你这话，我可不依。
既是赏玩，当是赏在前，玩在后。若它终日无人垂怜，岂不可怜。我这般心善，却在你口中成了甚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气恼的瞪了他一眼，见石子被自个儿踢远，忿忿不平，小声嘀咕道）要真搁在云居胡同，定教你一顿好果子吃。
（未迨此事搁浅，又教他手中小笺夺去泰半心神。手中力道全不似往昔，只恐折损了教达爱知晓，是以郁郁的朝他瞥去一眼，探臂伸手向他讨要来）还我来！
（甚么「长缨」？心下虽有千百般困惑，面色反是愈发从容自得）是你不识得的人，要晓得作甚？（趁其不备，踮着脚夺去，骄矜的哼了声）你且猜去吧，我就不告知你！（说话间早朝外挪去几步，磕磕绊绊行了个礼，拉着小徐察自往漱玉躲去，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