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即便椿萱心尚未觉醒于艳闺帷房的顽乐中，但睇见令妃的春晖情，仍旧是牵动了情肠。额娘陶养于宫闼的膏粱堆叠，待宫鬟黄门的轻蔑可见一斑，因着终日身教的耳濡目染太根深蒂固，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乜艳与倨傲，皆由于额娘的教诲】
【是以，我待杳儿也如额娘的言传身教般高标，竟也将她养育成不可一世的性儿。不过在金渠玉砂的宫宇殿堂内，她本就该是带着棘刺的艳瑰般高傲，不得被凡人染指，甚至连近观都要杜绝。旁的事项倒也罢了，只是这深宫暗涌重叠，一不当心，便会跌下万丈深渊。我终日高居在巅峰之上，除却提防红粉佳丽递来的霜刃寒铁，更要护住两位幼子一生周全】
【今日乃是共翊坤怡妃攒聚的小局，也未有甚么太大的阵仗，只教碧官在宝苑中上了几味精致膳食，权当是好友间的寻常宴聚】
【执了金樽在春纤，未吟出醇酎中山，流湎千日般的流霞赞语，倒是另想起一桩事】遇萤可知屏枝有疾之事？说是这可怜见儿的孩子，多吃了几口酒，肠胃便久久不适了。

困得神志不清，我有罪乌乌，今天下午一定！

（不外是兰阙珠闼内再寻常不过的式燕小局，翊坤椒殿之中的几位妃嫱会晤阊庭，央过一众碌碌闲了半日的宫娥备上珍肴琼浆，再搬上几张梨案与杌子置於月下花前。迨至宴酣宾欢，嫔御们的涟涟笑语悉数溶入月色，就连身后灼灼怒放的芍药，竟也恍然因之耷拉着骨朵儿，这元是花儿也要醉了。）
（虽道闺中慈闱严苛，凡事难免要用条条框框将人拘着，尤是不许我饮酒，生怕惹出甚么祸事。可概因打小就匪是甚么安分乖觉的主儿，历来没少偷饮，如今几盏玉液下肚，两靥非但未能因着不胜酒力漾起两团绯云，反倒是一对星子愈发漆亮，暗夜中显得熠熠明明。）
（且一壁品酌小酒，一壁同裕妃几人燕尔谈笑着。偏生倏忽闻及的令妃小女一事，直教我娇笑憨生的两靥舒悦立减。）
（实则说来，我与令妃二人间的龃龉争伐，早业演变为了明面上的针锋相对。可偏因我又总将“上一辈间的龃龉实不应延续给无辜的小儿”这句挂在嘴边，是以不得不收敛几分不屑，低低喟叹几句罢了）昨儿个还听人提起呢，到底是养在宫中的金枝玉叶，可娇贵着呢。

【向来将怡妃视作妙微堂好客，此刻见她玉盏见底儿，更是亲抬柔荑，为她款斟香蚁，噙笑道】这阖宫中芳菲虽多，却许是惟有你与纯妃妹妹能与我一醉方休。
【此话诚不欺她。高亭大榭陶养的嫔御虽如珠玑盈室，但泰半是烟视媚行、恪守缛礼的寻常娇娥，或有品酌赏月的风雅意趣，却绝无醉生梦死的豪放气度。我倒也不是浑噩于醇酒的曲蘖信徒，但真可作酒量极佳，能与我一醉方休者，即便经了千挑万选，或也唯独她二人是以更将这份福水之情看得珍重，妙微堂攒聚的宴饮酣乐中，也泰半有她二人的窈窕身影】
【本想再提些旁的甚么岔开话端，省得教不豫的水云罩子笼住本和乐无极的氛围，但心忧此事已久，我与她又向来是开门见山、绝不虚与委蛇的脾性，由是则将疑窦倾囊道出，未做迟疑】
说来，我瞧出来业已有些时日，你与延禧宫的令妃仿佛不很对付。这究竟是缘何呢？遇萤可愿一吐为快？

（徒慕李太白之倜傥卓荦，却向是学不来他酒浇块垒的半点风流。这便只好转而去效仿戍边战士的壮志豪情，以琼浆玉液来平复彼时跌宕起伏的心境。而放眼宸宫上下，嫔御们泰半皆是固守家规宫戒的娇娇人儿，做不来我这般放浪形骸的酒徒。那仅有的几位可堪共饮的酒肉知己，大抵也便唯属裕妃比邻而居，平素相聚酣乐的良机要多上好些了。）
（倒也无心教缘因令妃生出的少许不豫，平白搅散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小局。兼之历来皆以光风霁月、襟怀磊落自居，故也不肯遮遮掩掩的，一心只想着早些将这事说尽辄罢，好赓续同几位姊妹吟风弄月。）
（是以豁然先递去倏地一笑，像是在谈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嗐，这倒教你给瞧出来了。是先前的主子娘娘尚在时，尝将延设药囊宴的重任委托於我二人，谁知令妃未等开宴，先拿着药囊巴巴地跑去肃妃娘娘那里邀功，把我的功劳都给占尽了。

喔，原是又与肃妃有关。
【嫌恶的怃色业已攀附小黛山，肃妃的雷霆手段业已见了太多次，初时的赏识已黯淡无光，如今尽是相看两厌了。只因做了志酬意满的魁首太久，绝不肯屈居人下，做个任人差遣的小兵小卒】
【令妃有着异於中原娇娥的秀靥，本以为也该有张异於权欲心的心意，孰知听遇萤一番话，着实教我唏嘘不已。原来在中宫未瘗玉埋香的前夕，就已有暗涌频生，还是我尚有所交际的令妃所翻弄的变换风云】
【压着连娟长眉，颇有些不豫的意味尽在玉醇中】不过我不曾想到，令妃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抢你功劳，委实也太小人了些。【因着与怡妃太过投机，便舍弃了于令妃一段情谊，只斩钉截铁地赓续道】倒也无妨，这路还长着呢。如今凤主薨逝，尽是一派混乱的局面，而这正是我们从中斡旋的好时机。

（相较於六宫粉黛们所惯会施展的虚与委蛇，裕妃的抱朴含真显然更能引我共情、得我赏识。但见二人喋喋谈及肃妃之时，嵬仪本业精心描绘好的黛眉间俨然堆起厌色，立时川壑方现，这便饶是我不谙其中隐衷，也不难将肃、裕二人间的芥蒂描摹出个大致的轮廓了。）
（稍微垂下一点鸦睫，好教皎皎的银光作势在两靥投下一爿黯然的阴翳，愁容交叠着攀附而上，落在阴翳处已然瞧不真切）谁又说不是呢？起先我欲为中宫解忧，好容易才拟出个药囊驱疾的方子。分明我献宝在前，令妃与我的“不约而同”，我尚且都未作计较，一心只想着办好主子娘娘吩咐下来的药囊宴，孰料她人后竟还留了一手。
（概因中宫的薨逝来得遽亟，而向来居於北斗之尊的坤仪一时虚左以待。试问六宫上下，若非是当真无欲无求、或是对自己的本事心知肚明，谁人又不曾肖想过那所谓的凤主之位呢？而我虽说诞育高阀，赉赐上平素也未尝居於人下，却也深知不得圣/上宠嬖，不过是仗着点父兄的薄面罢了，哪里肯动这个心思？）
（由是这厢续作冁尔）我可非是甚么搅弄风云的好手，只盼着往后，倘若能和令妃井水不犯河水便也就是了。

【我与令妃的交谊，肇始与幼子的意气相投。乾西四所中课业繁忙，饶是我这生母也须得遵从祖制，不得悖逆缛礼，惟有在宴节与请安的间隙，得以与他衷诉椿萱之情。我与令妃便是因此傍近的。英与荪的伯仲情实为珍贵，尤其在天家丹樨之上，兄弟阋墙的祸事见怪不怪，能于稚童时就联结交谊，万望能永不更迭】
【我不是个合格的慈母，由是在令妃面前，我也止能虔诚、静默地聆听着她的指点与见教。但在识破她慈母表面的刻下，我忽又真挚觉得后闱险恶，元就隐匿在周遭的每日生涯中，早就隐没在草灰蛇线的静寂里】
但中宫麽，【想起与璇玑的许多不豫，也皆囿于不敬中宫、不认中宫的罪愆，是故便偃旗息鼓了攻讦之语，只缓缓再道】中宫虽是和气无为了些，但我原以为她也该有些清明想法，孰知竟如此轻信令妃。
【而睇见遇萤的无辜珤靨，倏而冁笑】不许这样，扬佳名望之族，且等着你在兰闱里争出一份天地呢。

（此番剖白一陈，纵然言下虚极静笃、和光同尘的意味业已呼之欲出，却似乎总也要逃不了几分疑似越俎代庖的嫌猜，而谁又知刻下，会没个有心人在旁隔墙有耳呢？大抵是浸淫宫闱的几度春秋教我徐渐变得心性敞明，凡事总要顾虑良多，为人处世也总要留个心眼，唯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旁的也罢，扬佳一族传承百年的荣禄满门可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这便又亟亟掐住适才将满未满的话头，转而同嵬仪颇为欢忭地谈及起令妃膝下的贞襄小女来。幼时在式燕正酣之际“顺手牵羊”窃取美酒、再伙同几位契兰闺友月下共酌的情景恍然间历历在目，纵然尔今业翩跹了经年，可眼下似乎除却“历久弥新”一词，便是再寻不得甚么旁的辞句要更为妥帖了。）
（两靥微漾的梨涡若隐若现，约莫是思及幼时趣事）说到玉泉酒，从前尚在家时，我倒也同几位小友偷饮过几壶——我记得，那时过了翌日，我们几个就跟无事人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