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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睡梦之中醒来。
此地阴暗、湿润，热腾腾的海浪扑到我面上。我从夤夜的昏昧之中睁眼，而天角最后一丝日光恰如其分地消去了。我试图坐起，而腰下酸软，借着手肘支撑仍无法令身躯坐直。
于是我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相较于船舱中，或是先前我所停留过的乡野僻壤，这里的陈设更为质朴、或者说是简陋。这里并无烛火，甚至连足以照明的物事都没有，四周的窗格全数被木板和铁钉封死。我凭嗅觉去探海水的潮气，终于推开门扉。
乍然入眼的霞光相当刺眼，鲜红如血色，在我眼眶内不停地打转。已而则从中幻化出一具人形，逐渐向我走来。
“你好。请问有水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大约可能真的是落了水，在汹涌海水中侥幸拾回一条命。喉结微振，喉中干渴得很，每一度吐字皆如利刃割剐。我甚至能闻见甜津津的腥气从我舌下蔓延开来。
“是你救了我吗？”

キミ！
（挽了竹篮，鱼尾正拍打着手臂，和着海水再由太阳一晒就变得黏黏糊糊。把脚尖儿踮起，避着粗砺石子向前徐徐前行。傍晚的海风在背后肆虐，掀起沿岸一片沙尘，窸窸窣窣地落进我兜起的裙边。）
我以为你会死的呢！没想到和先生说的一样，竟然活下来了。
（我快走几步，越到他身前，拨开结在额角那一撮湿漉漉的刘海，正借余光瞥见他半阙面容。这男子的穿着打扮与我先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相似，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若他早来两个月，母亲兴许能认识他。母亲说，若是有从海上漂流而来的汉人模样的男子，那就是我的父亲。）
（思绪骤然停转，充作昏聩的、懵懂的、无知无能的模样。）
不是我救了你，是这个！
（我指着那本早已面目全非的书。先生认得它，当时他那双眼睛中溢满了我难以名状的情绪。我倒不知其究竟，诺诺地帮衬打着下手，权当他也和先前聚集在此的男女都一致。）
先生是有名的兰方医——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西洋医者，看到你带着这个，就决定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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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形相当纤细，也矮我许多，大约是如家中侄女一般的年纪。似乎正有水珠顺着那缕柳丝徐徐滑落，最终消融到颈下的布料中。
“原来如此。”
它早已在海水中浸泡变形，数枚书页粘结在了一处。经纬之上漆色的部分业已脱落，仅仅借得一束微弱的光线，却依旧是一幅慈悲的圣母相。我凝视着她，朝她走近，看向她丰盈如银盘的面目，最终探出手去，触摸她的额头、双颊、下颚、修长的颈。潮湿的纸页正由掌心摩挲，逐渐被熨成同一温度。是以她也有了体温与心跳，足以与我对视，于一片污浊之中拈花微笑。
“我也以为我会死。”
甘霖入喉，登时觉得滋润了不少，连眉宇都得以舒展。似乎她是天地之间除我之外的唯一一件活物，我在这处被遗忘的孤岛上唯一的同侪。
人是需要寻求“认同感”的奇怪生物。即使她言语间用词颇为生硬，甚至绞着几分不明的口音，我依旧想要同她说话。我全然不知她的名姓，她亦不知我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那位医者现在身在何处，我想见见他。”

（此处濒海，落水之人并不少见，而如他一般昏厥日久仍能苏醒的一类，那位先生都说少见。兴许真是天命，抑或是他求生的意识过于强烈。母亲临终前告诉我，若是人心中又久久挂念未能忘怀的事儿，在心愿了却之前是不会死去的。尽管她未能熬过肺痨的恶病，我依旧信她如真理。）
先生在后边，我带您去。
（穷山恶水之中尤其易于藏匿不可见天光的妙事，在如此的小渔屋中自当有一番天地。每到那些被赋予了传说意义的神圣节日时，陆续会有人聚在此处。先生为他们吟诵诗歌，指引他们朝向某个方向祝祷。我未曾参与进这般奇妙的仪式中，这些歌声令我趋于崩溃，它美丽而温柔，如攥着我头发的手掌，将我引领去至高至美的天堂。）
（这是爱呀。是爱呀。）
先生——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长得很好看，有别与我先前见过的所有那些躯壳。他笑起来也好，不笑也好，偶尔的皱眉也好，都深深地吸引了我。）
（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应该和他是一样的。我想，我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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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陷入溺水后的昏沉时，我也不知我究竟沉寂了多久。只觉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唤我，随后似有一道亮光从天顶劈下，正落在我的眼前。我顺着曼妙的天音向前走，去追寻亮光的来处，最后天地一片大白——我苏醒过来了。
就如现在，当我随着她推开那一道柴扉，虽是蓬室茅屋，却犹有万丈珠光辉曜。我慢慢向其中踱去，于神像之前跪坐。而后有仙人触抚我的头顶，醍醐灌下，唱词曲调皆在祝福我重获新生，往后的坦途将会有万丈光明。
“你也相信这个吗？”
我问她。她的身形实在是瘦弱，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像我侄女那般的年龄，如今细看，她应该更小些。虽掩着面，自那纤细的手腕与足踝却可看出其中一二。
我承认我或许怜悯她，又有些可悲的自嘲自叹。在看见她赤足踩在土壤沙地上的一瞬间，我竟无法直视自己先前的自以为是，似乎我之前数十年自以为的风霜都成了笑话。
“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就依靠打鱼生存？”
而更令我好奇的则是——
“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妙乐乍停，我也像是从一场长梦中醒来一般。思及先前所见过的绮罗喧彩，竟如同梦境一般。看向他的眼眸，从中捕捉到极奇异的神采。他果真是与那些人都不一样的，那般明亮干净的眼神，如同夜晚平和的海波，在月色的洗涤下弥漫着令人安心的亮色。）
可以算是……吧？我娘去世后，我才开始抓鱼谋生。
（思索沉吟片刻便做出了这样的答复，尔后又逐渐笑开。在海边生长的女儿们，大多都有着海风一般的豁达。如同那具神像一般，伫立在浪潮之中，平静安和地凝视着远方。铺陈在岸崖竦石上的渔网需得晾晒，如有断裂处还要缝补。我拖着两只盛满生鱼的木桶，轻轻地捧出一条最宽的鳗鱼。）
您会烤鳗鱼吗？
（盐粒抹到鱼皮上，用剥了皮的树枝穿进鱼身，借了火堆旁的石块垒出一个简单的灶台。一共烤了两条，如果他想要，两条都可以给他。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生父，就连同母亲的份，也一共只见了他两次。他悄无声息地来，未知会任何人就走了。他去奔他的仕途，我也不知他前途是否光明。）
我娘说，当初我的父亲也是像您一样，落水后才来到这里。我父亲来自更强大富饶的清，所以他离开了。您也会离开这里，对吗？
（答案显而易见，但我还是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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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约又是一个悲剧了。之前听闻过，有人会在所到之处寻找当地女子为妻，诞育儿女，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会抛弃妻子毫无挂念地回到故乡去。先前只觉这些人的行径令人不齿，尔后见得多了，便也只余悲凉。如同她这般的年纪，我的侄女们尚且都还于椿萱膝下嗔闹，岂能任她们吃苦？既然知道此人在大清，根据她的年龄可以推算大致是什么年份出的海，就一定能找到相应的人——就是要花费一番功夫罢了。
“你不想去找他吗？他长成什么样子，现在是生是死，去看一看吧。如果你想，我想办法，带你一起走。”
虽说有些困难，倒也不是全然不可。这一片汪洋既然可以送我来，就一定有办法可以走出去。正思索间，已然闻到了烤鱼的香气，伸手握着竹签翻了个面，露出金黄色的鱼肉。盐花落到火光中，烧出一簇淡蓝色的焰。
“谢谢。”
将烤熟的鱼递给她，忽然想见她还蒙着一层面纱，轻声问。
“你的脸……受伤了吗？”

（我先前问过母亲，我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仅仅见了他一面就爱上他，想要与他结为夫妇。又为何明知他有朝一日将会回到故国，却仍旧选择了他。他是特别有才气，还是长得特别好看？母亲告诉我：即使他只是茫茫人海之中最为普通的那一个，爱就是爱了。只有故事才需要原因，爱不需要。）
我不用了，都给您吧。
（我可以将我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如果还不成，我可以再少保留一些。）
（来自彼岸的那封信件中，我挑出几个看得懂的字，大约凑出一句话，说要接我回去认祖归宗。我不想离开母亲身故之处，也不想与这片大海告别。即使可以望到同一片海，在同一片月光下，看到的风景应该也会不一样。）
前几日有人托先生传了信，说我的大哥要接我回去。我虽然不想走，不过先生也说，我应该去看看隔岸的风光。
（轻轻按了按面纱，身形向后退了退，神情闪烁。）
我容貌丑陋，会吓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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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我就不便多说了。虽然不知道她的兄长要以什么方式将她接走，左右那都是她的家事，我不便多问。他们既然如此说来，自然是有办法的。
“多长些见识也好。我到这里来，也是想要长见识的。若是有机会，改日还会再见。”
我坚定地对她说。世人多会从他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辨别他的贫穷或富有，又或因此人妍媸而动摇心中的秤台。这无疑是不公平的，将人的价值局限于薄薄的一层皮囊之中。我望向她的眼中，从那双清澈的瞳光里找到我自己的倒影。
“一个人的美丽与否，是由他内心折射的，与面容无关。在我看来，即使未见到你的真容，已经知道你是个内心美丽的人。”
兴许是她的年龄与我相差太多，我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我的侄女来对待。若是那些小姑娘们遇到这般情况，我会如何鼓舞她们，为她们寻回通往公义的道路？
“你很美丽，我相信你很美丽。”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美丽这样的字眼夸赞我，且说话时的真诚无法作假，让我相信他当真是这样认为的，而不是为了让我高兴或客气才这样说。我低了低头，拨弄灯草芯子，这些用来谋生的活计，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不想与他告别，但母亲说过，告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即使她没能和我的父亲重逢，或许在梦中，或是其他地方，他们一定会再次见到。）
我们一定会再见。
（到了那时，我应该要和他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