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狼。她低声道。吐字清晰咬牙切齿,却松了攥着领子的手。
她也是知道,以她现在无力的肌肉状态,自己换衣服,其实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吧。他微微笑,唇边却在不防备间潜逃出微薄痛感。
壁炉里的火舌摇曳着。光的因子在空气中不安分地跃动,仿佛香槟在酒杯中晃出一圈圈暖身而危险的潋滟。呼吸带了微醺,那一瞬间他眼前似有绝世神光在地平线上声势浩大地喷薄而出,激荡在雪岭上绵亘起伏,给曼妙的峰峦覆上了灿金色。白的雪反射出金的光,他在这一片盛大的光芒中短暂地失了神。
好在冷静是侦探必备的职业素养之一。他甩甩头,麻利地将灰原穿戴妥帖抱上轮椅,给她盖好膝毯,又拿围巾将她裹得只剩一双眼睛。
我不是木乃伊。略带不满的声音闷闷地从围巾下传了出来。
你以为外面像家里一样炉火熊熊?白痴。他装腔作势地发着狠,暗自以炉火太旺解释脸上手上灼热的温度,却未察觉到“家”这个字说得这般自然。
哈,真是多谢关心。
感谢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只要是给他的,似乎都带着嘲讽味道。他无奈地笑,从后面推着轮椅,突然庆幸这个样子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推开门,微寒的风携细碎的雪扑面而至。他想自己裹木乃伊的举动果然有些夸张。下雪的时候往往不会太冷。残雪消融时,才最是酷寒。
这点倒是与悲恸很像。苦难愈是巨大而深切,造访内心时往往愈是轻描淡写,甚至温情缱绻。但当你试图慢慢接受它消化它,才发现它的内部有一百个大冰期。它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蚕食鲸吞你全部的信心和毅力,无须在开局虚张声势。不管怎样挣扎抗拒,你都一样迟早会输,彻彻底底,毋庸置疑。
自己这是在想些什么。他懊丧地摇头。真是越来越弱越来越婆妈了,全是拜灰原这家伙所赐。
始作俑者此时倒是很享受地靠着椅背。深夜的道路上没有车辆行人,只有他和她,还有一天一地纷飞的雪花。他推着她走得很慢,四周静得能分辨轮子碾压雪地和脚踩在雪地上不一样的声音。虽然都是细碎的咯吱声,但确实有区别。
认识灰原前他敏锐的观察力只用于侦察罪犯的蛛丝马迹,从不注意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即使注意,潜意识里也是以侦探为目的。难怪那时兰总抱怨跟他一起有多无趣。
一条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两旁是冬季光秃秃的樱花树。雪花欢快地围绕在枝桠上,摩肩接踵挤成一团一团,像极了一树春花。
他想起两年前那个樱花节。那时的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读四年级。四年级,正值小学的男孩女孩情窦初开。学校组织去赏樱,灰原同学很不争气地崴了脚,为了不掉队同组的江户川只好背着她赶路累得气喘吁吁。在步美光彦哀怨的目光里灰原伏在江户川背上没有半点下去的意思还幸灾乐祸道:江户川同学果然还是太瘦小了呢,真对不起。
他气急败坏,正想组织语言跟她好好理论一番,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淡淡的宛如流水中落樱的余香:你打算一直就这么下去么。
他错愕一瞬,旋即脱口而出: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一路缄默,这个话题他们再未提起。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样说是何目的,但他知道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最是真心。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比起现在。
真想再看一次樱花。熟悉的清冷声音打断依旧熟悉的记忆,她变回宫野志保声音却一点没变。
好。来年春天,就这么定了。他说得格外斩钉截铁,仿佛未来已尽在掌控不容置疑。
没有回答。他推着她继续前行,突然她又开了口:我想在雪地上走走。
他想说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开什么玩笑,但再一想还是小心翼翼扶她起来。
她颤颤地踩到雪地上,摆手想要甩开他搀着她的手。他知道她不想靠人搀扶,但还是亦步亦趋守在身侧。一步。两步。三步。她果然支撑不住向后一仰,他吓得顺势揽她入怀,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比她的还要快。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下大雪。夜里我就偷跑出去,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咧着嘴笑的大太阳,还署上Shiho。雪下得真大,脚趾都要冻掉了。
很傻,对吧。抱着她回到轮椅的时候,灰原这样心满意足地说。
很可爱。后来呢?他笑着看她。
被组织发现了,关了三天禁闭,而且没有饭吃。
说这话时灰原的眼睛依旧笑意盈盈,他却像被捣了一拳般透不过气。这个女人现在总是笑得明媚,但他永远无法想象这笑容背后堆砌着多少绝望艰辛。
一直让她不要逃避,但他从未想过这其实很残忍。
后来他们又走了很久,风雪在下半夜突然肆虐起来。他艰难地推着她原路折返,走到她留下脚印的地方,却发现那行本就轻浅的足印已被雪覆盖得几乎不曾存在。
那些脚印,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呢。真小气。灰原的声音如雪落寞,落在他的心头消融,带来微薄而冰冷的痛。
他清楚这不是错觉。他终于敢明白对她的感觉不是错觉。
事到如今了。已经事到如今了。
它们不是没有痕迹。在这里。他用手指指心口。路灯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忠实地复制出他的动作。他想她是否看到了呢。
迅疾的风在他和她之间呼啸而过,几秒钟的时间长得像几个世纪。他站在那里,却没等到回应。
雪,一夜未停。
第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