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甫开春，正是好时节，而衙门里头却十分冷清，仿佛不曾经春。许是执掌宪台告了病假，才有了这般光景，有些事务少不得过他的眼，大伙儿许是都奔着胡同里去了】
【饶是如此，案上也堆了不少案卷，稍稍打量了人一眼，倒未见甚么不耐之色。尚在我入都察院时，便是宪大人在料理棘手，清傅只不过在任上数年，而后便都往外头去了。依着亲缘，该唤声姨夫，只是在衙门里，仍是按着朝廷里的那一套】
【落了座，只笑着】宪大人身子可大好了？

【较之北风萧萧的燕都，江南诚然是个滋养人的好地方。腊月随扈南下，回京时正赶上年关。约莫是江南的风太柔太轻、而燕都的刃太遽太烈的缘由，几近毫无征兆的，我病了几日。】
【都道病来如山倒，撒手暂辞去兰台惯是繁重的庶务，赖在府上一躺便是半月的光景。而又道病去如抽丝，迨至身子骨好生将养了半月，如今逐渐要硬朗些了，在家竟又坐得不甚安稳，这便又亟亟趁着清早的慵散昀光上衙去了。】
【案子积压了半月，险要在案牍堆成了小山。信手捧过一本来拜读上几页，温吞抿了口跑堂小厮送来的热茶】今儿谁在当值？【俟他一五一十地应】嗳，那就去把庆王爷寻过来罢。

【遥忆着早些年清都就职兰台的情形，约莫是已逾了十余载，如今他拜作理藩院首揆，官运倒也还亨通，繁冗诸事且治理得有声有色。】
【而庆王早先经由太上钦点，引以清都作为文傅，这些年却始终留在兰台，少不得要时不时被我耳提面命。门下也尝拜过三徒，可竟无一不惜命英年，如今俨然是将他当做半个徒儿了。】
已经大好了。【睐着笑眼馈他满面冁然，招呼着对首落座品茶。这方是递过一沓卷子，扬目示意他瞧瞧，倏尔又释】这是吏部送来的名册，说是有意调职几个小吏，教我们查查既往试评，你先看看。

【一阵子不见，瞧着人愈发清减了，民间俗语道是千金难买老来瘦，细看下来，倒是十分地精神。接过那沓卷，随手翻了翻，还不曾仔细看名字，几分不甚上心】不过几个小吏罢了，还劳动咱们来查？
【说着，才细细去看名册，这方瞧见几个高门子弟，有些还是经人保举入仕，若论能耐，实属平平】
这个......【手点在一个名儿上，蹙了蹙眉头】这似乎是福郡主的长孙？从前宴上相谈过几句，处事有些圆滑，不大实在的模样。

【迄自新君践祚、成光改玉，朝堂上渐次涌现出了一张张崭新的面孔。那是初初长成的小子们，泰半是托降天潢贵胄、再或是滋养於富埒陶白，浑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意气，一举一动皆彰显着年轻的纵情与恣意。】
【而律定，他早非初仕兰台的稚嫩小儿。寸阴无声无息地更迭过几轮，他早业身为人父，膝下承欢着一众垂髫儿女，委实惹人歆羡。偏又乃当今圣/上之兄——这做弟弟的都已然肩扛起家国大任，勤勤恳恳地去做世人们口中的“贤君”，怎还由得他这般浮躁？】
【由是剜他几眼，满面的冁然却依旧不减分毫】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凡事也该敛敛性子了。
【刻下闻及福郡主的长孙，这便又兀自在识海中苦苦觅寻着，好容易徐徐抛锚定住】有点印象了，瞧着倒还精明。【瞧人欲言又止，又询】怎么？既是打过交道，不妨再去深查瞧瞧。官场人麽，圆滑世故些也在所难免，只要行事起来别有甚么差错便是了。

【汗父在位时，励精图治，江山打点得十分妥帖，几个兄弟亦是英才，阅历颇丰。而我却一贯不是汗父在意的儿子，资质平平，不曾成大器。然则又闲惯了，于衙门里一待便是十来年，少不得养了些散漫的脾性。与宪台之间牵扯着母族的亲缘，是以那一剜，也颇有些亲厚】
【讪讪笑过，将郡主府的筵席在脑海中过了一遭。那日张罗着的人，便属其长孙最为精明干练，只我瞧着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委实能耐，为我所不喜】
都冠着咱们觉罗氏的血脉，原该骄矜些，这个年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这孩子却是......倒与底下没头没脸的人一般。

【立时捧在掌心的茶盅已然现底，杯壁突兀得愈显煞白，仅馀下孤零零的几瓣剩叶随残汁儿簇在杯底，铺陈出一小片苍茫的翠色。就势往旁一搁，自有端着谄笑的小厮亟步趋近而来，殷殷续上新的滚水，旋即乖觉地退往兰台的角隅去。】
【没头没脸麽？剑眉由然一蹙，漆目定定瞧向他，显然是深觉这话未免重了些，很难教人不生出些许无端的嫌猜与揣度。是以张口又问他】
这没头没脸要从何谈起？【最不喜人凡事仅说半截，非急得人喉舌都透着股难耐的躁意】你也毋需替他藏着掖着，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要扒出来的事。

【续茶的小厮面露谄媚，竟叫我一时半会儿的，联想起那个人来，不免多瞧了几眼，浅声道】喏，不就是这副模样。而今才仕朝廷，便有这番讨巧的心思，哪里会正经做事。
【这毛病，说大却委实不大，做不过就是少年郎多了几分急功近利，动了些歪心思。而说小又不小，倘或为的一己私利而损人，便是个祸害，朝内早就容不下这样的人物了】
我的个人见解罢了，大人如何裁度才紧要。若是觉得此人可用，多敲打敲打就是了。

【波光由然随他话音乜去，迄至早蜷到角隅的续茶小厮处方驻。概因被两位大人直勾勾地望着，显然有一刹那的错愕浮过他本业饱含迎阿的笑面，偏又不消少顷的，俨然被羞窘所取代去，殷红直从靥颊爬往耳根。】
【这便倏地忍俊不禁，声气作沉，展眉替小厮申辩了几句】这不是说着福郡主家的长孙麽？怎的偏要往他身上引——【正色又添弥】这也是个在我身边有些年头的小子了，非要说他讨巧倒无不可，平时行事却也没见着有甚么大差错。
【正所谓金无足赤，放眼泱泱国朝，又从哪里能寻得个所谓的“完人”？】先放着瞧罢，这是刚入仕途没几日的，讲不准历练了一阵就要稳重些了。

【朝廷任人唯贤，只是宦海中混杂，绝不是一汪清池。所谓位高权重，如何能不诱人？多少人卯足了劲头攀上高位，有这份心思，倒也不算坏事，只要行事妥当得宜，也不必深究甚么错处，左不过是我心底有些偏见罢了】
这倒也是。才这样的年岁，面上藏不住事儿，历练几年，许也是可堪重用之人。
【如此，这事儿便这样拍案。一面吃着茶，续看名册后头的人物，有些个占了模糊的印象，有些个却是生面孔，顾念相熟的这些人，零零散散，皆不知何处去了。微叹口气，理罢这事儿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