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下旬，官家帝陵祀归已有些时日。不得不说，后苑的风云突变这样快，众人已然忘却我罚跪坤宁之事，转而暗地议论起官家盛怒下的言语。
侑良随着西京归来时，已然擢升内侍殿头。细细算来，内库一遇，再无见面之机，已然五月有余。他曾说的那一盏茶，若非今日偶遇，我亦难记起。只得将由头推往宫中事务繁杂，聊解我之过失。
“是欠你一盏茶，叫许多事情耽误了。”身侧司正司几位见我停步闲聊，不敢打扰，先行退去了，我方才又开口，“改日当往尚食局皆一盏，以慰你劳苦。”

西京归来本应是喜事，官家与圣人修缮得当，周遭侍候的人也宽心笑的多些。只好景不长，回宫又音安妃一事落得扬言废后，此话一出，前朝后苑一片哗然，此事涉及甚广，来福宁殿的人也比以往多了几番，就连打扫的小黄门都抱怨道殿内的尘土比之以往月余更甚。
于花径路上遇方司正一行，碰的照面免不了躬身行礼，打招呼几句。她提及上次的那盏茶，那时自己刚入宫，她亦是深陷混沌之中，如今看来，都恰如那日愿景，纷纷升职。拖得捱长的声嗓，清冷回道
“臣归来便听闻方司正喜事，却忙于今日才能亲自贺喜”
“还望方司正谅解。”

“于福宁当值，必然劳苦，尤其多事之——”将将顿在此处，眉弓微挑，扯出个不知是喜是羞的淡笑，鼻尖都出一口气。
往日即是辛勤地界，此时不提西京归来后的打点，更有几殿对垒、福宁去阻。官家震怒，已然在凝和发作过一通，归去后又放话废后——总不能是叫圣人过去听说教的，只得是侑良、奉愿几个耳中生茧。
奇怪的是那些宫人。雪天罚跪坤宁后，她们避我不及，如今圣人眼看落了下风，居然又有人巴巴地来卖好。殊不知，我从不觉得罚跪一事当真是我的错，认定更为险要的是安妃失子一事。可她们忘了，仿佛春风能将一切都带走。
舌顶一顶腮帮，沉一口气，将未完的笑注入暖融。
“你我皆是奴仆，先于主子上刀山、下火海、尝百态的。有过要挡、有功要赏，你擢升殿头，可不就是官家用得上、赏你的么。我亦一样。什么道喜都是客套，又何来谅解一说。”
“今日见你往内苑走，是——？”我未说出来，却分明往坤宁的方向瞧了一眼。

闻言亦是点头应和着，她虽说及二人皆是奴仆，可自己与她之差别，不说天壤亦过之不及。自打那日官家撂下欲要废后之言后，这往来福宁殿的人近乎多了几番有余。有上至谏言的，亦有旁敲打听的，里里外外，都知都笑称这福宁殿的门槛都踏平了几寸该修葺一番。
她的话收的及时，却瞧了一眼坤宁的方向，了然她那未说尽之言，贴近了几分，拈着几分后怕的模样
“好姐姐，自打小的分到福宁殿值守，还是头一遭瞧见官家这般恼怒——”
顿了顿，挑眉往另一边瞧着，官家正在气头上，后这般伤及圣体，实为不该。
“官家让小的去安妃那边瞧上一瞧。”

侑良入宫的年份已不可考，大抵是比我要晚一些，又或许是司正司向来是靠宫里贵主们的喜怒吃饭、过于敏感，先前福宁与坤宁的吵架拌嘴，皆有入耳。我想起，不知是哪一年，帝后二人争论过后，有人说过的那一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圣人与凝和、会宁过不去，已然是人尽皆知了。这样说来，二年雪地里那一场罚跪，我也不过是池鱼。
“符娘子好福气，当真占了官家心尖儿的位置。”我鞠一面的淡淡笑意，小声道，“凝和与坤宁的龃龉，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小的只觉坤宁的那位脾气大了些，那日在凝和动手已然撂了官家的面子，事后又不愿低头——”
只碰见她才愿多说几句，若是换了旁人定不会与她闲聊这些心里话，不过在福宁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总归是了解一二的。但对于自己不甚熟悉的凝和，却不曾多言打听，只道
“凝和那边我还不太熟悉，劳什子的弯弯绕绕与龌龊，不甚清楚”

侑良与我是不同的。这自然不是说什么品级，而是说职事、与主子。后苑的主子是圣人——不论谁来做这个圣人，除却中宫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殿宇，愈发多的贵主儿，她们秉性各异，要从中讨生活，属实不易。我便是这样摸爬滚打着、又借了淑妃照拂，这才于司正位次上便懂了这些道理。
路还长着呢。
纵然凝和此刻打眼，多少人的目光都胶在其上。羡慕有之、嫉妒必不会少，亦也有些孤高的会有冷眼。侑良却是着了皇命来的，不论是关切、还是由此事的敲打，宫中亦不会有什么关于他的风声。想来，凝和那位必不会似待我一般对他。
“嘘——”一指竖上唇中，我借此唤他低声，眉目间却没那样肃穆，只是嗔他，“不要命啦？”
四下无人，我这才又小声续上，“安妃是得了势，可前一回凝和失子，亦与圣人有关，你瞧，西京之行不也缓和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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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不是与姐姐在这说些贴己话儿，若换了旁人我便不说了”
看她这突然间紧张了起来倒是随她放低了声，比之旁人，她待自己总归是引领居多。时岁尚久，从初入宫的黄门，一步步艰难缓行，如今，她亦是警醒着自己。
西京一行，知晓官家与圣人的缓和，在外更似恩爱，只踏了宫门后，又一切颠倒了个儿。只旁人的一句，便恼怒气急，酿成了错祸。顿了顿，又覆在耳边道
“官家总归是念着圣人的。我觉得，若是那位真能缓下身段来给官家认个错，官家也就不至于这般恼怒了罢”

结发元妻，瞧着三天一吵两天一闹的模样，不似恩爱两不疑。但圣人是国///////////////////////////////////////母，位次上坐着谁，并不由官家一人的宠爱说了算，其后纠葛，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可想得明白的。我只晓得，侑良这样的、官家的贴身人儿说的有一点总是没错，倘若圣人肯低个头，怎么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幅模样的。
可惜，周后不是会低头的主儿。因姓氏、因于司正司立功，我便受了她的责罚，还牵扯出安妃失子一事。说句不好听的，纵然她有为大局重的名目，于我心中，却仍是位小肚鸡肠的。可她此时还列中宫、纵然帝后失和，亦未摘取她的凤冠。我说不得，还得说些违心的话。
“帝后情谊，终归还是他二人最清楚。结发的情谊，官家不会不念的。”
天晓得，我多盼官家不念。到那时，纵然我只是后宫中一只蝼蚁，亦然觉得出口恶气、舒心畅快。
“只是官家多少还是疼凝和殿，这不是也着你去看了？可没听说往坤宁去的。”

“官家才不会主动让人去探那边的口风，今日这般差遣了我去凝和，保不准亦是想激将法让坤宁的那位坐不住罢了，不过这些谁又说的准呢，这几日福宁殿的茶具都换了一茬又一茬了，接连着进宫谏言的官员，都被斥责走了——”
与她二人在这说着私密话儿，幸好无人经过，便敞开了怀多说了几句，只自己终归还是向着官家作为多些，话里话外尽是如此。福宁不抵后苑各殿来的松弛，日日尽是端着命在跟前伺候着，鲜少有这般抱怨的机会。
她与坤宁那位的过往亦是有所耳闻，安抚她一番
“依着后的性子，这番苦头定是她自己生生地咽下去，若真如此，官家那边怕是之前的气话就成——”

官家的气话，与普通人的气话很是不同。金口一开，便是敕令。只是废除圣人一事，不仅仅为官家的家事、更是国朝之重。纵然我未于庙堂待过一日，也该想到，是会有人死谏的。
茶具、又是茶具。我懵然想起，侑良的差事亦从更换茶具变作了探看凝和，或许如他所说的那样，成为官家的刀刃，要去捅坤宁的心。
“到底是上殿的心境，我们是揣测不得了。只捡着几个动作在这儿剖析，亦不晓得对或不对。”自嘲似地露出一个笑，“你我，也是身不由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