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归东都时，时节已然由春末入秋。夜间的秋风飒得人脸生疼，我独立院中，竟也有些萧瑟意味了。方才将福建一路见闻于脑中厘清，青阳来道，琬之归府了，正要寻我。自她嫁往宋氏、再到我出使福建，已然许久未见，我迎上去，哪知她并非要兄妹话家常——她身后，跟着她的夫婿，正是此次荆湖南路榷茶使。于琬之口中得知，他亦今日得归。
“妹夫先坐，”这便引人入座，琬之去煮水奉茶，想来于宋氏门庭学了不少。“天色不早，这是陪琬之回家迎我？”
我想，倘若他是要话家常，大可不必寻这个时候，该是是荆湖南路一行，叫他有了什么问题才对。

【出门在外总是心系府里，越是这般想着，办事便越是利索。自备的本子上洋洋洒洒记录满了事宜，也就启程归家，宛如那远行的货郎，归家心切。】
【回到府内，便听得夫人说凑巧，大舅哥应当也是今日归来，于是便由着夫人携带，往大舅哥府上去迎接。说来凑巧，都不需于府中等待，便能碰头，对着大舅哥笑了笑。】
夫人说成婚以来我与大舅哥都匆匆忙忙，未曾好好聚聚，今日凑巧，就陪夫人上门了
【都是一家人，也就随和的坐下，虽是谈话家常，但也是有事相商，总得来说，还是凑巧了。】
大舅哥与我凑巧都是榷茶钦使，此次荆湖南一行，可谓波折

未几，案上陈出两盏茶，于夜色映衬下，看不清是否澄澈。我执盏饮茶，味稍淡了些。家中行商贾，琬之历来不会做这些事儿，如今嫁作人妇，也算有所进益。我朝着她露出个笑意，道，“琬之许久没回了，想来与表妹亦有体己话说。”她应声退了，我这才稍稍正色，与妹夫说起榷茶一事。
“荆湖南路与福建路相去甚远，民情亦不相同，我亦有些见闻欲同你说上一说。你谓之波折，是显于何处呢？”

【静静的坐在一旁，见大舅哥递上茶水，不由得想起这一路上的事情，复而叹了一口气，举杯饮之。待大舅哥支开夫人，说起榷茶之事，也不由自主的收起那温和，神情变得认真而严肃。】
荆湖南地区的民情，已经到了惟利是图的地步了，若不是我机警，恐怕都回不来了。
【荆湖南地区茶农产值上升，这当中的巨大利润使得所有人都眼红，私底下的贩卖与种植，可谓多不胜数，偏偏这榷茶法的抑制，使得民众都不惜犯险图利，这一路的查探，也被警觉的人所防范。】
荆湖南地区的茶叶产值，远远大于交予榷务与买茶的数额，这可想而知会有什么结果呢？

此去福建一路所见亦然，这岁产茶颇丰，山场所敛之数已然很多，可当真立在茶园中，才晓得什么叫无边无际。我与茶农等人都曾私下小聊过，扮作唯利是图的买家，问出了个大概数目，竟是山场所收的两倍还多。园户所植之茶叶，一部分交来做实物租税、剩余的以官府定价卖入，所得竟只比私下贩出而获的多出一小部分。此只为一项，与妹夫所言相差大约只在数额。
“私贩茶叶，是在重压下贪图钱财的方式。我往福建去前便预料到了，只是非得亲身走一趟才晓得数额。除此之外，福建的山场管事亦贪，放纵茶农私种、私贩茶叶，此之情状，荆湖南路可有雷同？”

何止雷同，而荆湖南的私农私商更是小心谨慎，所幸我去查探时并未提前暴露身份，不然估计什么都查不到。
【回想起一开始装作买茶商贩去试探时，那些人小心翼翼的模样，若不是碰着同乡旧友，为我证明身份，估计这些人还会彻查身份，也导致了最后宛如落荒而逃。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记录着数目和计划的本子，打开放到大舅哥面前，指着上面的数据说道。】
大舅哥你看，这是那些私农与我商谈时能应允提供的数额，这边的又是私商给开出的各个不同的价格，都比给官商的要低，但其间利润也不可估量

【听大舅哥说完，心里也有了数，在重压之下，大概每个地方都不相雷同了，如此也无需多说，直到听到大舅哥问到茶的层次和鱼目混珠，忍不住就是苦笑起来。这方面我原先是不懂的，也是此次当上了榷茶钦使才特意去了解这方面的内容，所幸也不负皇命。】
起初不敢猖獗，才在真茶中加入一些槐树柳树的叶子或者说是木屑等来增加茶叶的量，后来暴利之下，逐渐发展成全部都是用桑树叶制造的假茶，当真是利欲昏心了。
【想到那些私农私商必不敢如此蒙骗官家，但各地百姓呢？花了高额价格却买了一些假茶，想到此处，也不免有些感叹。】
不瞒大舅哥了，这榷茶法，我心底里是反对的……

看来荆湖路与福建路所历情状当真有许多相似之处，或说因产量高低，混入比例不尽相同而已。交谈至此，我二人所了解的才算交换完全。
榷茶垂二百年之久，总有他的道理。不过是时过境迁，往日禁制要套用于如今，已并不全然合适。是以表兄延程先生之志、要起新法，官家有心支持新政，亦是要革故翻新。榷茶一事，于我看来，必要大改，也很急在一时。此事因处于三川口战时，此时不论守旧、革新，都不得不为军资筹措，修榷茶法正是大好良机。
“倘若将渠道开通，商人不必以身犯险、冒着危险来贩私茶，又可获利，由国朝于其中抽成，两全其美。不过，不论是你我，或其余几路榷茶使可能所见的“以次充好”之风，亟待彻底杜绝。”

宋宸与我不同，任榷茶使前，他出身禁军，与之打交道的多是豪气冲云的武将，直来直往。是以，官场上许多弯弯绕绕、民间商人的无利不起早，或许他晓得得并不明晰。譬如他所期望的，开通渠道后，次茶假茶便无人去制，这话其实很站不住脚。利益最大化总是趋势商人的动机。
我耐着性子解释，“我于福建时，亲眼见过一炒茶人将茶树细枝往里头放，一二枝是小事、倘若所有的茶叶都不必筛、不必精挑细选，此等粗制滥造的茶叶若直接流于市面，利益高了，于他们也不算麻烦。”
敛下眉目，“是以我说，若真如你我所期，后续监察则更需严格。”稍顿，“至于其余几路之情状，该待他们归来再谈。”何况，观官家意思，榷茶禁令，怕怎么也得于承天有些变化的。

【福建于荆湖南来说，路途更加遥远，离官家更是山高皇帝远，如此听着大舅哥说他能亲眼见到的，倒不足为奇了。只是听得大舅哥所言，不由得沉思起来，片刻后便觉得自己过于理想了。于商人而言，利润高了就会想着再高一层，这便是永无止境的追求，岂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利益呢？】
【想到此，也忍不住感叹一声，感叹这些无法抑制的粗制滥造，无法抑制的牟利犯险。】
唉，若是如此说来，这榷茶法的重压，反倒能保障了大部分了？这……我又不知应当站哪一边了
【原本坚信的开通会带来益处，可跟大舅哥这般说道下来，对我这只懂舞刀弄枪的人来说，就又陷入了迷茫，这朝堂，果真不适合我。】

相较于武夫明晃晃的“站队”之论，朝堂上诸多言官、文官的圆融便显而易见了。倘若放在以往，有同僚与我说这些，我必然付之一笑，不肯多说什么。可如今情状不同了，我眼前端坐的不是什么交情浅薄的同袍，是我嫡亲妹妹的夫婿。于是我将多年周旋的本事郑重其事地教给他。
“不需要你站于哪一边。”
琬之那盏茶已然凉下去了，变得苦涩极了，我却一口饮了大半。
“你是禁军一员，是官家的榷茶使，官家需要你做什么，你便做好，这是为臣的首要职责。站在哪一处、待是否改、如何改，并不是官家需要你的主要缘由。”稍顿，我定定看他，“亦不是琬之需要你的缘由。”

【皱起的眉头，因着大舅哥的话语，变得更紧，却又顿时松开，一瞬间也懂得了大舅哥潜在的意思。苦笑了一下，一是笑自己过于高看自己，二是笑自己看不清定位。这么想来，顿时又觉得没必要这样耿耿于怀，大舅哥说得对，作为臣子，做好自己首要职责便是。】
幸好有大舅哥教诲，不然依着宋宸的性子，恐怕接下来要碰壁了
【初入官场便是禁军，这榷茶钦使的职位于我只是意外，大概就是心中越想着做好，就越容易过火，所幸今日陪着夫人到大舅哥府上来一趟……这般想想，似乎是因为夫人看出自己的愁容，故意安排的？】
夫人她……我懂的，日后我定然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