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旧迎新，时至上元，夜悬宝月，细雪靡靡，而今年，瑜姐在此前进宫成了女官，闻哥是大忙人，整天伏案劳牍，我自不会去扰他清明，至于娘娘，她更愿待在家中捧读词话，不去凑这等热闹——因而，阖家只我一人要去看灯，娘娘在我出门前不放心，叫几名家丁作陪，还让绪娘多照看我，不要在外惹上麻烦，我一一应是，便出门逛去了。
等我我走在路上，只见城中灯树光转，凤箫乘云，游人如梭，香车通衢，正应一句“东京梦华，节物风流”。我实在看得入迷了，毕竟以前在缙云，上元夜时我也和娘娘、瑜姐上街看灯，在那时的我看来，那样的灯会已很繁华，但我到了京都，才知道何为繁丽富盛、何为大宋气象，委实教人目不暇接。

将逢上元好景，不忍辜负，得了允许后，兴高采烈地立刻携侍出游，要与良宵一叙。穿梭街巷间，见得月隐夜桥，明河浮灯，香风醉人，心中赞叹不已。
一路游逛，先挑买了好些吃的和物件，先给爹爹娘娘，再给自己，剩余的送妹妹们，不自觉走入了灯谜阵里，教溢彩流光的花灯晃得花眼，更勾来了猜谜兴致。奈何个头不高，即使有仆从跟护着，在人群里还是东撞西碰了好几下，好不容易逮住空隙，正要后撤一步细观头顶这盏兔灯，却撞到个什么人，险些仰倒。
等稳住身形再一回头，见那人竟是位桃腮杏脸的女子，登时脸都红了。
“这位小娘子，方才我一时不察莽撞了，你、你没事吧？”

我一路被游众仆从们簇拥着，在汴梁灯火粲然的市衢有说有笑地咬着耳朵，兴许是上元佳节，人人在外赏灯游乐，自我走上州桥后，候在两侧摊贩处的游人们益发变多，连带当中供人行走的桥道也狭挤得很。
眼见如此，绪娘便自告奋勇护在我身前，并让从家中带出来的几名以身开道，奈何周遭人众实在太多，以至于我还没回神来，只觉身侧遭人重重一撞，足下一个不稳，惊呼之下险要往旁摔去——幸而我带来的仆妇还算顶事，其中一位一把扯住我的臂膀，将我堪堪扶稳。
我一时受惊，心跳得极快，由绪娘验看一遍后神色才好看很多，回想方才的惊险，当那撞我之人开口之际，我横眉对去，出口的话难免带了三分火气：“烦劳这位郎君，往后不要只顾着贪看盛景，还请当心足下，以免牵累他人——”

回想方才景象，自己都觉得心惊。上元节游人团簇，若跌在人群里，指不定会遇上踩踏，好在我被仆从托住站稳了身形，那娘子也未真正摔倒，她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心里懊悔无及，自责都是看灯入了迷，这般疏忽不察。
“是我的不是，连累小娘子受惊，败了观节的兴致，往后我定当顾及周遭。这是我买予自家姐姐们的，虽然是小玩意，但都有些趣味。娘子若不嫌，请选些喜好的，当做是我的赔礼。”
自知有错，向她连连赔罪的同时把身后的南浦往前拽，教他把怀里抱着的东西给那娘子瞧瞧。

我虽口气不善，但见面前这位小郎君又是忙不迭地道歉，又要送东西赔罪，一腔怒火也歇下不少。州桥上过往行人络绎不绝，我与他站在路中，难免碍了他人的路，因此在收到一些瞪来的视线后，便示意他同自己走到桥边，我扫了眼他的脸，没好气地说：“好啦好啦，常言道‘君子不夺人之好’，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送给你的姐姐们罢。”
我揉了揉被他撞疼的肩膀，又见他一脸懊恼，手足无措的样子，颇感有趣，因而心里最后一丝火气也消散了去，掩口扑哧一笑：“你那小僮都快被你扯散架了。”

直到被她提醒，才意识到二人横在桥中央有多吸引目光。只好随她移步桥边，却不敢再近栏杆几分，生怕又来一回滑跌，甚至攥着南浦衣袖的掌心都浮出一层薄汗。
紧张了许久，在她的打趣中倒有些放松，遂放开南浦，下意识轻拍拍他以示安慰，人也颇有些不好意思。
“能遇着如此心善的小娘子，是我的幸运。我是居于大宁坊的宋缙，若娘子不介意告知名姓，来日我必登门赔罪。”

我的怒火迅速在他连声恳切的道歉中消失殆尽，甚至快得让我颇为愕然，不过，在我捕捉到他的脸上浮现的那几丝赧意后，我也不意再行追究。既然误会已解，我也不愿再故作姿态，冲他坦然一笑：“每至上元夜，城民无不夜游赏灯，车马喧闹，人不得顾，偶有碰撞也是常情，何况我也不曾受伤，郎君实在不必过于自责了。”
尔后见他自报家门，我也没多想，脱口而道：“我姓方，名褚薰，家住太平坊。这登门谢罪，依我之见这阵仗实在大了些，如若郎君仍是过意不去——”我环顾四周，忽而瞥见桥的另一边有个卖小巧玩意儿的摊子，于是冲人往那儿努了努嘴，星眸粲然，“正所谓‘破财消灾’，何如？”

游舫里四弦乍拨，琴歌相和，一派欢喜繁荣，虽然方才偶发意外，却也在心善大度的小娘子宽容下得以解决，又听人提议“破财消灾”，提着的心着实松了口气，笑容都更实几分。登时前踏几步，邀她往小摊那去。
“多谢娘子宽宥，那一会可莫要替我省了。”

“小郎君好大的口气，那就容我细细挑上一挑罢。”我冲他嘿然一笑，拉过绪娘便往那儿走去。桥上灯火璀璨，嬉声不绝，我穿梭游荡在各个摊贩之前，有卖面人儿的，有卖珠花的，还有卖纸扎灯笼的，我选了又选，最后在一个卖面具的摊贩钱驻足。我扫视一周，指着搁在架上的一个狸奴面具，虽然做工并不十分精致，却可贵在神色活泛，憨态可掬。我越看越满意，因而回头顾盼间冲那宋小郎君重重点头，酒靥浅浅，“这个不错，小郎君，我就要这个啦！”

领着南浦跟在那二人身后，也又逛了一番，新选两件有趣物什给自己，直到那售卖多样面具的摊前驻足。视线随着她所指，也跟着细细打量，嗯，木制面具工艺有些粗糙，但打磨的足够光滑，图案虽然画工不佳，但胜在勾勒出了神态，而且这模样跟曾见过的狸奴真是像极。见小娘子欢欣模样，迎上目光，露出微微笑容。
“我只觉这面具比我先前选买的好上许多，还是小娘子眼光独到。”
自己也掩不住欣赏，在物品中挑挑选选，最后看定一张稚幼小兔，跟摊贩一并结清钱款。担心娘子误会，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也是送给姐姐们的。”

见那宋郎君愿意捧场，我心下高兴，便把面具戴在脸上摇头晃脑，玩够了才摘下来跟人说道：“我是觉得这个狸奴跟我家豢养的大橘很像，这才想把它带回去——小郎君你喜欢狸奴嘛？”言下之意，是很希望他能喜欢狸奴的，一双澄澈的杏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希冀着他的回答如自己所愿。
而此时他恰好选好了一件礼物——兔子面具，我本就觉得这是他给他姐姐带回去玩的，不料他还正正经经地开口同我解释，我很是有些忍俊不禁，冲他挤了挤眼：“小郎君不用解释，不论是谁戴，我都觉得很好看。”

虽然家里姐姐不少，但第一次与非亲属的娘子交流这么久，之前即使眼神交流，也是一触即移，头一回被这样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这么久，我的面庞不自觉温度升高，说话险些失去逻辑。
“嗯……喜欢，我家里也有人养狸奴，很可爱。”
后续被她逗趣，更是控制不住，脸颊腾地发热，像是被蒸熟似的，几乎要冒出白汽，指指她手中的面具。
“小娘子过奖了……还是你戴上好看。”

在家时，娘娘总爱说我没个姑娘正形，成天在外溜达，回来后也总抱着个狸奴，字也不写，书也不看，真不知以后要怎么才能嫁出去。我被她噎得没话说，每次被训完，总是委委屈屈地回到屋子里，抱住大橘一通乱揉，心情就这样好上不少。
而此时，我见那宋小郎君一边红着脸，一边磕磕巴巴地说着可爱，不知为何，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也被他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两颊也跟着滚烫起来，说话腔调也浑似他那般，舌头打起了结：“我我——我也觉得狸奴很可爱，所以家里也养了一只，大橘软绵绵的，毛绒绒的，抱起来很舒服……”
我也搞不清为什么越说到后头我的声音越低，以至于他夸我好看时，我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一阵烧也似的滚烫从两颊弥漫到脖子处，不必绪娘说我也知道，这下我的脸可跟关公一样红了——这可不好，我忙把头深深低了下去，视线垂在我与他之间，胡乱答道：“过奖过奖，兔子面具戴起来也一定很好看，你回去记得让你姐姐戴戴看啊——”

本来只是我有些羞赧，没想到把小娘子也带得开始红脸，这下我更不敢看她的眼神了。
“我家狸奴也毛绒绒的，可可爱爱的……不、不过它是白色的！”
最后话音落地，我已几乎是梗着脖颈，眼睛都不敢抬，但却敢想，若这时有旁人看到我与这小娘子相对低头、各自磕巴的场面该有多奇特。而且，我那么强调作甚么呀！
还好南浦及时拽住我的袍袖，没让我钻进地里，倒是让我猛地抬起头，得见四周游人已不如来时密集，想来该回府了，我酝酿几分，才再次开口，只是视线不再直落在她脸上，依然有些躲闪，话也找回一点顺畅。
“那个、时辰不早了，我要准备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