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工藤,杀了我吧。」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
那时的江户川老先生还是一个戴眼镜的八岁小鬼,在他眼前的,是躺在床上,脸上瘦得只剩皮和翠绿的大眼睛,苟延残喘的灰原哀。
Apoptoxin-4869本来就是通过改变细胞内基因表达,使年轻细胞增殖已达到“返老还童”的效果,理论上来讲,其机理跟癌细胞的增殖相当相似。
灰原哀一直实时监控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因而当她发现自己患上脑瘤时,她很镇定地收拾好行李,很镇定地办了退学手续,很镇定地搬出了博士家,很淡然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向自己告白的江户川柯南。
当时正是内忧外患的时段,组织已有不少成员意识到她的身份,费劲心计想去追熲杀,而FBI等人,又没有足够的线索进行反熲击。所以当他提出自己去照顾她时,被她果断拒绝。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吧。」他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笨蛋。」她嘲讽着,眼睛却闪烁着湿润的光。
后来他们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两个人用一副小孩子的身体就这样生活着。
他想让她去做手术,她摇了摇头:「复发率高,又有可能被组织发现,风险太大,不值得。」
他拗不过她的犟脾气,也只好作罢。
想来,那是他们唯一一段,又平静,又快乐的时光。
她开始的病情并不重,只是偶然会头痛、呕吐,到后来的步态不稳,偶有复视。
他也就在旁边一直陪着她,照顾她,两个人斗斗嘴抬抬杠,说着无关痛痒的玩笑和情话。
对比外面硝烟漫天的世界,他只觉得,这一段日子,过于幸福,幸福地——那么悲伤,那么不真实。
如果它如此地不真实,证明它已经,时日无多了。
当她因为再也站坐不稳需要卧床时,她对他说:「工藤,让我死吧。」
他惊讶地瞪着她,一时语塞。
其实他和她都清楚,她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
侵犯小脑的肿瘤只会越长越大,最后因为压迫呼吸中枢而死亡。
她那时候开始身体状态也不好,食欲不振,一直一直在瘦,他看着她那圈细细的手腕变得更细,情绪还会没来由地大起大落。
他以为她的这句话跟那些摔东西一样是疾病的影响,淡淡说句:「别开玩笑了。」便没再留意。
他没有想到,后来她真的开始自杀,而且一次比一次玩得凶。
拔掉氧气管、趁他不留意时把玻璃杯摔碎了割腕、若不是他每次及时发现,她可能早已命归西天。
「你到底想做什么?!」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发怒。
「工藤,这样对我和你来说,都太痛苦了。」
她静静开口。
「一点也不痛苦!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摔门而出,靠在门边,偷偷抹掉满脸的眼泪。
当她对他说出那句「工藤,杀了我吧」时……是什么时候呢?
她已经瘦得完全没有人形,小小的身体只剩骨头,太久不用的肌肉开始萎缩,唯有那双眼依旧清澈锐利,连话语都很坚定。
他扶了扶额,「灰原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她咬咬牙,因为营养不良,说话对她来讲也相当吃力,却还是继续说下去:「这样毫无尊严、毫无价值地活着,根本毫无意义。你还要冒着身份被发现的危险照顾我、为我花费高昂的医疗开销,何必呢?」
「闭嘴!别说了!」
「工藤,你明知道,如果不是我……」
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她的头因为他的用力过猛,一下便偏到了一侧。她那因为肿瘤而不能自如活动的手,缓缓地,颤抖地,摸了摸被打肿的脸。
他看得心疼,终于不忍,走出房去。
他怎么会不懂,若不是她因为无法进行精细的动作,她怎么忍心让他做这种残忍的事。
……又或者是,她实在太痛苦了。
后来他们因为这个问题上频熲起争熲执,某一次他激动地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后,一切就开始走向了不可收熲拾的局熲面。
那之后他们一旦有冲熲突他便给她打针让她入眠,看着她一点都不安定的睡颜,他忽然……就感觉到累了。
两个小孩独自生活怎么可能容易,她因为生活不能自理,所有的事都要由他打理,包括照顾她的一切一切。
有时擦身时他看着她完全显出一根根肋骨的瘦削身躯,就想哭。
也明白为什么她说,毫无意义。
那一天,约莫是寒冬的某个傍晚,西北风呼呼地吹打着窗户,他们又大吵了一架,冻极的空气中,让他的心也感觉冰冷。
吵完架后他实在是太累,这样每日每夜的拉锯战,死与不死的辩论让他疲劳不堪,和往常一样给了她一针,心想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你以为针里装的还是平时的苯熲巴熲比熲妥钠么?」
听到她平静的声音,他惊讶地回过头。
「你说什么?」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药剂瓶,上面没有标签。
她轻笑出声。
「那是我在生病前,根据以前的回忆,研制出来的APTX半成品。」
毫无生还率的APTX半成品,它与毒药无异。
他觉得全身冰冷,激动地抓住她瘦弱地仿佛一捏就碎的肩膀,狠狠地摇晃。
「你傻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
她淡淡地盯着他用力的双手,直视他的双眼晌久,冷笑一声,「工藤,别装了。」
听到这句话,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松开手,慢慢地挺起身,他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
窗中的另一个自己唇边,有着无法抑制的笑意。
他一步步后退,面目表情地看着她开始抽搐和惨叫。
他知道这是药物开始发挥作用的特征。
曾经美丽的她,如今干枯的她,像一个人偶在跳着毫无规律的机械舞,她那瘦得可以折下来当鼓槌的手臂,艰辛地向他的方向伸去,像极了求救。
而他只是像旁观者一般目睹了她从痛苦挣扎,到最后,了无声息。
整个过程。
转过身去,他冷静地拿起电话,通知了认识的一个FBI伙计。
他知道背后,她那双翠绿的眼睛痛苦地睁大着,恒久地定格在那里。
但他并没有走过去把它抚上。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后来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他不知道FBI是怎么摆平这件事的,以自杀定论,或者干脆完全抹杀了她的存在?
他猜想,也许,可能。
简陋的坟,偏僻的某个森林角落,一拨拨的土撒在她洁白的身躯、修长的脖颈、瘦削无血色的脸颊上。
土里滋生的昆虫开始舔舐她的手指,慢慢地腐烂她的四肢、内脏、软骨,她将重新归于大地母亲的怀抱。
也许某一个时间,在她深埋的土地里,将开出血一般绝色的蔷薇,蔷薇花的根,深深地扎进她瘦小的身体里。
啊——或者还有,枝头的鸟儿们在每一年寒冬,为她唱不知名的挽歌,有人路过她那木板制的无名碑时,默默地为她鞠躬。
也许。
但这一切,都已和他再无干系。
他终于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