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夫子授课，说到苏武牧羊，后人有诗曰“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我觉得写得很好，便记在本子上。夫子又接着讲下去，讲匈奴如何的威逼利诱，北海如何的荒凉艰苦，苏武如何的坚贞不屈。我的思绪也飘向遥远的古北海，若是那时苏武没有回来，不知后世还会不会有苏武的传说。

@叩德逢川

日子过得很快，有时候我恍惚都不记得年岁为几何也，只有在一双子女的眼神眉目中，能抓攫住时间的踪迹。
小槐入国子监时，我将他托给最爱搞学问的周夫子。如今常听老周向我夸赞，说他勤敏能悟，这倒让我又惊又奇。于是现在我站在学堂外偷偷瞅他时，我才惊觉从前的小奶团子，已亟长成一个小男子汉了。
我来的早，立在外间听了半晌。听见先生说下学，众人作鸟兽散，却还不见小槐出来，我探进头去，敲敲窗棂，温温道。
：怎么还不下学？可是有何不解？

我于前人的故事里，构筑自己的梦。在梦里，我也到了北海，站在苍茫的山丘上，远望家乡。如果回不去，那就留下吧，在石头上刻下汉字，这样，将来有一天，有人偶然经过，会知道有一个汉人曾生活在这里，至死不忘他的家乡。不必知道我的姓名，只需知道我的来处。我沉浸在幻想中，忽被熟悉的声音打断。
“阿耶？”
在国子监见到阿耶，是有些惊喜，阿姐和小荷来看我，不足为奇，阿耶平日事忙，想不到他专程来看我。眼睛亮亮的，试探着问
“阿耶是来看我的？还是找周夫子？”
我脱口而出，而后才想起他的问
“今日周夫子讲苏武牧羊，槐略有感慨。”

@叩德逢川

（ 国子监于我，总是特别的。
堂前那几棵松柏长植青翠，冬去春来过不知几个轮回，仍旧凌云插霄，直上千尺。它们只晓得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却看不清篷檐底下捧着书本咿呀吟诵的学生换了几次面孔。
但我记得。）
：自然是来看我们小槐的。最近你妹妹总抱怨见不着你人，阿耶怕你在学堂里有什么事儿——
（ 如今看来，倒是**了老父亲的心。小槐不是国子监里最年轻的学生，却是最舍得下苦工夫的孩子。我教他开蒙，在千机的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描红，只消两三回，他便能将三字经抄写地完好工整，甚至笔墨收锋处也学了我的习惯，颇有架势。
这样聪明的孩子，注定不会只满足于背诵誊抄的学习。）
：生为汉宫臣，死为胡地骨——非常人所能及。小槐何感？

“学堂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忙了些，跟妹妹玩的少了。我回去哄哄她就好了。”
小时候我们两个总玩在一处，如今我整日在国子监，她大约不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然后她也会有自己的朋友了。思绪又拉回眼前，书本上。我听父亲念的诗，有敬重也有悲悯，或许与我想的是一个意思。
“我想，苏武是不幸的，他只是使节，却遭了无妄之灾，他又是幸运的，汉武帝没有忘记他，百姓没有忘记他，所以他最终得以回归故土。可若是，回不来呢？在匈奴十九年，北海牧羊，若是汉王朝已经忘记了他，甚至匈奴也忘记了他，日子该有多寂寞和绝望。我想一定有很多人是回不来的，跟苏武同去匈奴的那些人，回来的很少，有的就死在匈奴，到死也没有家乡的消息。武德五年，高祖皇帝下令，与高丽互相遣返战俘，那些流落高丽的人才得以回国，但是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流落异乡的人不计其数，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死去了。他们死前也许眼含热泪，看着家乡的方向，可是家乡却没有人记得他们。”
我莫名的难过，也许出于少年的多愁善感，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一个结论
“战争，实在太残忍了。”

（ 我自堂外慢步入內，正撞见最后一个学生拾掇好书本杂物跨出门来，一没留神就往我身上撞。他年纪很小，约莫比小槐还矮一个头，只知道我是同窗的阿耶，有些红了面皮，作了一揖便又匆匆跑开，这副怯生生的模样倒教我想起初见小槐的时候：这又不禁使我大胆猜想，倘或没有带他回到长安，他的人生也将如何写就？）
：小槐——
（ 我半低下身子，蹲于他侧，视线与他齐平。少年的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说得分明又有条理，作为夫子，我赞赏这样审慎明辨的学生，而作为父亲，我却有些不知所措，在听到高丽一词时，眼尾更是不自觉一跳，连眉头都紧了两寸。
那日陈大哥的嘱托，犹在耳畔。）
：无论是留在异乡，还是回归故土，英雄永远是英雄，也永远不会被人遗忘。这个国jia会永远铭记他们，即使没有被写在史册上，但我们仍然敬重他们，对吗？

一位同窗路过，许是阿耶的气质太像夫子，把他吓跑了。这一个小插曲打断了我的愁绪，是以倒有点感谢他。我仰头望着阿耶，觉得他唤我的声音里，看我的目光里含着许多话，我尚无法解读。但他说出口的话，我是听懂了的。
“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们是为了国人牺牲的，于他们也许已经无憾。只是我还是想，如果能没有战争，就好了。”

：当然。战争中没有赢家，苦的永远都是黎明百姓。
（ 小槐是幸运的，长在公主府，他拥有无忧的童年和顺遂的前程。我对孩子们并没有过多的要求，但对小槐，私心里我总希望他能再优秀一些。）
：倘若小槐有心，也是可以为百姓尽一份力的。
（ 此时一个父亲的心思纠结起来：他既想让自己最为骄傲的孩子立志高远，又不愿束缚了少年的天性，于是会话便突兀地停住，戛然而止。）

我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那个儒生不想，只是总觉得自己学识有限，不知能做些什么。
“虽然跟夫子学了许多，但孩儿仍觉得前路甚远。同窗中有些人更胜于我，尚还不能入仕。但孩儿一定会努力上进，将来，待孩儿学成了，也像父亲一样，达则兼济天下。”

：路漫漫其修远兮，槐将上下而求索。
（ 轻呼出一气，伴着笑意，我直起身来拍拍他的脑袋。最后一句仿佛一簇小火苗，烧得我耳尖通红，神色也有些局促起来。我又如何担得起这样的赞誉呢？无论是求学还是为仕，我其实和小槐一样——永远在路上。我所能做的，便是领着他坚定前行。）
：好啦，好啦，快回家吧。再不回去，你阿娘和妹妹可要急坏了。
（ 此后二人絮絮相行，便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