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李家庄村北,就是冀中平原的拒马河。如今,在我拿笔要记叙它身边流传的故事的时候,它早已干涸多年了。那名字只保留在地图上,那标着的弯弯曲曲的水蓝色的啚线,几年来,只有干燥的风卷着河滩留下的黄沙,仿佛要掀开古老的书页,寻找早已逝去了的梦。河水呵,那映照着千百代人民英雄身影,流淌着百姓的血泪和悲歌的流水,流进了浩渺无际的大海,也流进了历史的记忆里,浇灌着一代代干渴的心。
可是,早已干涸的河流,今天会让人们的心干渴吗?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拒马河滚滚的流水?
拒马河南,过了泥土肥沃的河套地,就是弯弯曲曲的一条千里长堤;过堤口,下堤坡是一片苇坑,苇坑边靠村西头,就是我的家的三间土坯房。
拒马河,你从什么年代流来,你为什么叫拒马河呀?
我五岁开蒙念私塾。开蒙先生就是我瞎了眼睛的,中了清朝最后一次乡试秀才的祖父任景魁,字星五。这次他让我们几个学生打通本背完《三字经》之后,高兴了。挤挤眼睛里流下的老泪,给我们讲起家乡的历史。
“孩子们,听着!”爷爷用手边的小藤子棍拍一下炕席,席花上冒出土气,让孩子们注意。一双双小眼,听着从爷爷嘴里吐出的不大懂的话。因为爷爷说话讲文词,他并不管我们是否能够完全听得懂。只要爷爷高兴就是只有一个人,他也拿着声调讲说起来没完,任谁也不能打岔说别的了。
“这个三字经,你们都能倒背如流了。这是‘小纲鉴’哪!若能句句知诠解,子史经书一贯通!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记住:人生在世,苟且度日,不思学习,不如鸡狗!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知道吗?这三字经,能背诵者多,会讲解者少!里边学问大哩!如今,能象我这样给你讲解的,没有几个人了……。”
爷爷说到这儿惋惜地沉默了会儿,忽然,抬高嗓门说:“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可知我们家乡故土有多少贤人?我们北靠拒马河,可知拒马河的来历吗?莫看咱容城县小,弹丸之地,可出过有名的三大贤人。哪三位?一名刘因,一名孙奇逢,一名杨继盛!我们这儿,大清国为直隶保定府;古代可为燕赵之地!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啊!有民谚说,金束鹿,银蠡县,比不上容城二里半!咱这儿怎叫燕赵之地?这三字经上说: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世。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即有三皇五帝……夏有禹,商有汤,周文武,称三王。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夏历十七世,传到桀,桀耽酒嗜色,无道虐民,而国以亡;汤伐夏,国号商,六百载,至纣亡。纣王更荒淫无道。被周武王兴师讨伐而亡国。周朝八于载,之后东迁,始春秋,终战国,五霸强,七雄出。哪七雄?秦、楚、齐、燕、韩、赵、魏也。我们这里古为燕地,与赵为邻。我们西北有一易水,是燕子丹派荆轲刺秦王分手之地。荆轲唱出一悲歌,流传千古:“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家乡东南,有一村名赵北口,那儿有一块石,名燕赵石,上有古字四个,名“燕南赵北”。此为燕赵国之界石。此处即燕之南赵之北的分界地……”。
爷爷闭着眼睛,象背书似的,拉着长声说着,孩子们因为很多话儿不懂,没有兴趣。又知道刚刚打通本背完了书,不会再叫,便趁着爷爷不睁眼的时候,一个个像小泥鳅似的,从这间叫人气闷的低矮的小土屋里溜出去了。我也想和小伙伴们一块出去,我知道,他们准是去大河沿的摆渡船上去了。在那大河里洗澡,听二爷爷讲故事多有趣呀!可是我看到爷爷盘腿正襟危坐的旁边,放着那个打脑袋瓜儿的藤子棍,便不敢动了。
“……春秋战国之后,秦始皇翦六国而成一统,传至二世胡亥,酷征厚敛,天下大乱;后楚汉相争,汉高祖刘邦得了天下。高祖兴,汉业建,至孝平,王莽篡;以后刘秀起兵诛杀了王莽。那王莽赶刘秀的故事,也出自咱们这里。光武兴,为东汉,四百年,终于献。汉献帝时,天下又大乱了,魏、蜀、吴称三国,我们这里归属魏国曹操地盘。那时,连年战乱,荒无人烟,累累白骨,陈布于野!惨哪!三国之后为两晋。两晋期间,咱这北方有十八国。羯人石勃,建后赵国,晋朝大将诗人刘琨,和石勒打仗,就在咱们这个地方。石勒兵全是马队,骁勇善战,可对百姓野蛮无比,杀人如割草,就象……这鬼子的三光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