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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八月，庭园湖畔早已漾起细细金风。萎谢的卉木枝梢瑟瑟颤动，促织鸣虫的凑趣也未能将凝滞的孤清之意减却分毫。自有识以来，所历季候更迭犹然未几，却仍难免俗（又或许是孩童的天然心性）地遇盛景便喜，逢衰景则怏怏难平。幸而在题名“萤馆小记”的半亩方塘之内仍有长春——染作鲜澄青翠的碧叶兀自团团簇簇，经岁不凋。这或许便是我虽在混沌之岁，便已钟情笔墨的因由：纵然四时有常，却也仍可容我在纸帛方寸天地里，任性做一回青帝东君的。】
【因而虽是无知无识地胡乱涂抹，倒也当先学会了附庸骚客，故作郑重将笔碟颜料置办得色色齐全。只不知这些姑算上等的书具倘若有知，预见自己将在一个尚未开蒙的顽童手中变成一团歪歪扭扭的画符，可会愤然号哭一声命运弄人。偏那始作俑者永远乐此不疲，得空便要凑近珍贵宝物聚集的所在，倚仗黄白之势，将高斋内琳琅满目、默默饮泣却只得听人摆布的“囚徒”，掳回自己的城池当中。】

【悦来馆内所藏的陈冰耗用大半，一望墙头高悬的黄历，辰光已散漫行至八月开头。秋夕佳节在望，燕局之中多仿南边风俗博饼为戏，因应下了柳娘帮忙筹划，亦得替她这深居简出的清闲人担住采办彩头之责。渌水亭中内无凡物，柳娘桌案上的珍玩出处难考，设以为来客们取用笔墨纸砚则多为琉璃厂内一流上品，小伙计且引神采欣悦的王女入内，热络推荐些堪用之物。一行甫至架前，不免却是一讶，掌不住揶揄又笑，因生得月眉星目，终究未有刻薄之意】贵处的生意近来越做越好，也同我们卖物稀为贵的关子。这样高的架子，怎么就摆了上头一半？
【且看物件填放丰盛的上半截高橱，恰正是那乌发柔软的背影张臂难及处，因年纪身量都较她略有优越处，倒是不吝步近人侧，一踮脚、一抬手，捞了一只发凉的镇纸小兽来，看着模样可亲可爱，拍拍她薄肩，慷慨递去，倒无一点寻常顾客的不耐】要不要再拿一个这个？镇在宣纸上头，才不会卷边打褶，这是个小麒麟吧！

【凡是跨入荣宝斋的客人，身上也大抵染就了个中细细围裹的书卷墨香。儒生士子围立在条案之侧，屏帏后亦有才媛淑女，各自清谈雅集，此时却皆为那身量尚小，却十足“财大气粗”的不速之客吸引得侧目纷纷。身后跟随的伙计不堪重负，早是呲牙不迭。不远处的掌柜捋着白须，暗喜多少积了灰的陈年旧货总算被清扫出门，却也俨然心疼他的玳瑁管、凤池砚，此时却全如瓜菜般滚作了一堆。对身旁的这些眼光全不觉察，只恐柜底边角尚有搜索不及的“遗珠”，教视若珍宝的日记落下一枝一叶的缺憾。正逡巡间，抬眼望见一只螺钿文饰的书具匣，忙抬手指去】那个我也要！
【经此一番添置，原先用来收装的小小笔帘显然已不堪大用。只是那文具匣上下三层，立在案上浑似一台小型的箱柜。但图它描金绘彩，光灿夺目，不顾掌柜“乃是供多人集社出外携带”的解说，执意取下，将伙计手中的一干零物一股脑嵌入七巧合璧图般的小槅中】等我能进学堂时，便带了这个去，到时准能教旁人都羡慕呢！
【只可惜物件过多，不得皆有所归。正筹措调度不下，忽闻头顶莺声脆爽，偏颐一望，喜笑颜开】好俊的小兽，定能好好镇守住我的百宝箱！【忙接在手中比试一番，旋又蹙眉】可有了它，这个香饼又要放不下啦……

【两人一递一交，瓷兽不晓得何为认生，很快在新的掌间随遇而安。她的五指尚小，稚掌不能将小麒麟包圆，由上露出半个脑袋来，这祥瑞生得狮头鹿角，虎眼麋身，又披挂五彩斑斓的龙鳞，约莫是漆黑墨点缀成的眼睛圆滚，倒也不似寻常青面獠牙的神兽威严难近。摆件个头虽袖珍，放置匣中，未免同旁的坚硬之物碰撞，怎也要偏安一隅宝地，此举好心推荐，于伙计眼中无疑是雪天偷炭、火上浇油，若说是歪招一记，偏也多得一下辨清堂中因果的慧眼，令人不得不服。粲然一笑，字字句句地问她】
你要把喜欢的东西，全都装进箱子里搬回去，那自然放不下
【老话里士农工商的阶次而今虽然乱了个儿，在府学夫子们的口中，仍少不得借授课多强调几句“商人逐利”的贬言。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琉璃厂开门迎客，本该乐见生意兴隆，伙计刻下的犹豫忸怩，未免有些欲拒还迎的婉约。心下未以高低擅断，只闲闲地出着主意】逢年过节同家里大人出来办过年货吗？若是要买的东西多，一般都是进了铺子里，看过好坏，每样订下数来，写成单子，却不当场交割的。伙计们随后清单打包好，再按留下的地址送去客人府上，才算钱货两讫
【说话间便从身侧接过一张朱漆垫板，上钉一张白宣，分量并不沉重，捧在掌心正好何用。至于写货单用的笔墨，于此处难道还怕寻不得？遂是称心如意一笑，也叹伙计八面玲珑，转而似问似续向她道】就是不知你的字写的如何？

【几番取舍，终于小心翼翼将只可掂在掌心的香饼捧出，为那蜷伏娇小，却坚洁不肯屈身的小麒麟腾出片隅之地以供安栖。随之便如对待每一件初得的珍宝般，百般谨慎欲将灵兽护送还巢。然那匣中实在拥挤逼仄，耳际不可避免地传来玉石与砚石相撞的一声脆响。轻呼一声，忙收回手反复查看，余光只见旁侧的小伙计低头探探，又抬头望望，一副比我还紧张的模样——银票到底还拢在白佳嬷嬷的袖中呢】适才盛印石的小布囊，再给我取一个来……不，要两个！
【骤然抬首，似觉察到伙计对面另一道清影投来的视线。回眸迎上一副雪容时，方才意识到刚刚被忽略掉的疑问——那为自己递来镇纸的春纤竟属何人。她身侧亦有专人随侍，想必同是来购置文玩的嘉客。顿时警觉】这些东西里也有姐姐看中的么？【生恐悭吝遗人笑柄，故作慷慨将满满当当的匣子向人一推，却被一眨不眨的眼珠将心绪泄露无遗】那，姐姐先挑罢！……只是，可以把这个麒麟留给我吗？还有这个笔山……这个扇坠也……
【几番搜检，末了竟是一件也不欲割舍。幸得她并未在意，反倒教我生出了献宝的心思——同这样好看的姐姐讨主意，可比与那傻呆呆的小伙计说话有意思得多了】好像是太多了些……可这些我都舍不得呀！少了这只细笔，便画不出小猫的绒毛；这枚小印正可补纸上的空白……【面对递来的纸笔，颇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没进过学堂，还不会写字呢……可我，我会画画！只是这张纸太小啦，单是这个大盒子便画不下了。不如，我们再换张大些的纸吧？

【见她将宝匣推来，倒是慷慨得十分诚恳，本就无心同她较真儿，摆了摆手，压平一副和蔼腔调】这里的东西都挺好，你自己留着吧。我只要几杆笔，一会儿再挑也不迟
【是年尚没有看人脸孔身形、见人言谈举止揣度年纪的本领，除却知道是比评儿小些，与相熟的几个小妹都各有不同之处，一时也难分辨年岁。闻言却不再意料之外，盖因将她所述红印点睛、小毫画猫一样样设想一番，这次的回应倒不如嫌弃敏捷，而是略有沉思地】既未开蒙，那画是你自己学的？
【两人于长案前并肩坐定，因她身量尚小，两臂攀向桌上时，身子微微向前探去，心想若叫来日启蒙的先生看见，怕也难以严苛相待。趁小伙计铺陈纸笔之际，先招呼从人上前，自袖中取出几个铜板，吩咐她自外间走街串巷的摊子上打两碗秋梨膏进来解渴，此物饮来清甜生津，实在比文房斋中老先生们才爱的酽茶可口多了。不待多时，自有好笔好墨呈上，仗着臂长于她，先人一步握了彤管在手，压腕提起】别的都画得，可你家住何处，名字是叫什么，这个可要明明白白记上，免得将你的宝物错送到他人府中了

【追及钟情丹青的缘起，实是源于欲将日日所见美景趣事长留于记忆的童稚愿景。因不能成书，便试以图画描摹事物之形。稚嫩生涩的笔墨尚不足以与前人的圭臬章法契合，然而因着一向大胆，钝于羞怯的心性，故而显露与谈论起来，并不现出迟疑或惭愧的神色】
是照着家中画册学的呢！【语中颇显得自豪，短短腰身亦不觉挺得笔直。然而随之而来的失落却也昭然难饰】可是，若逢着难画一些的，譬如云纹，或是水光，便总描得不像。况且画上若无字，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学字可比学画难多啦，就像那个梳着小辫子又用一条腿立着的字分明读作单，如何旁边添上一只小虫，又要读作蝉呢？我自己琢磨了好久，竟是怎样也琢磨不透的！
【攒眉学着大人的模样微微一叹】总是想着，若我也能早早进学堂就好啦。可杏儿她们说，学里板着脸的先生极可怖，会罚人站上一整天，还常常用戒尺打人，说得我怪怕的。姐姐——学堂果真和他们说的一样吗？
【略略算来，这一日收入囊中的物件，单绘笔便有几十之数。正愁着若要尽数画到单子上，还不知要多少纸张才能涂完。今见她慷慨提笔，顿时欢喜不尽。又因她利落得好看的执笔之姿，着实露出些艳羡的神色】我家在东帅府胡同宣亲王府。【用手指比划出一座大房子。随之又在案上虚画出两个小小的尖角，如一对初露的小荷，笑言】这个，便是我的名字啦。

【赞许地点点头，有先前自己学骑射的经过做例子，亦能从中悟出一点道理】凡事只要你自己想学，那就会轻松很多了。姐姐不如你爱画，也画得不是很好，记得我才学画的时候，夫子是从如何提笔、怎么用力教起，待学会了各种笔法着色，才许我们按照前人之作临摹的。所以我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作画时凭借的工具并不是这杆笔【指节敲了敲手边一只圆滚滚的笔杆，又轻点她尚有肉感的手背】而是一双巧手
【边上小伙计研墨开笔，将白毫染黑，一时并不急于提笔，而是偏眸向她望去】你的心思却巧，既有诗情，更得画意，想什么都像一幅画儿似的，可见天生该入此门。只愿来日得一位良师，多加点拨指引，妙笔生花便是指日可待。先生们板着脸作严厉状，是为了让学子们保持敬畏之心，可我看你这样自觉，来日想必不会吃什么苦头
【于学馆中，自称中上之流已算不上是很谦逊的说法，却因待先生们恭敬又热情，一向颇得和气相对，除却嘉瞻那一等尖苗，余者中也就算我最得师长心意。本欲再授她几句，一见小妹懵懂，不禁换了严肃口吻，改说了另一番话】可若有哪个先生敢真的打你，记得要将前因后果说给你父母亲知道
【再听后话娓娓道来，依言将东帅府胡同几字落纸，而后却是一笑】原来是宣王爷府上的女孩，如此说来，你这一声姐姐叫得不亏。我是英王府的二格格，你且叫我评儿姐姐吧【几笔画个艾字在纸上，往后却更为难，片刻后，不做纠结，笑呵呵画了她要的字】小荷坞，这个是你不是？

【记得先时有一次同嬷嬷出门，在市集上曾遇着一位琢玉的老翁，一旁的竹筐里满贮着形状细碎或杂色甚多的玉石。起初几乎无人问津，但见他拿起窄窄的一块儿，缺失的部分正似一个满月状的圆弧，应是雕刻玉镯所剩的余料。手起刀落，却依着缺口的走势，三两下脱出了一尊身姿袅娜的水月观音，出价竞购者顿时如潮。当时矇昧只知热闹，如今听了这些话，才约略想明一些，有形之物总是有价，若能修炼得妙思巧手，方是千金也难得】原来单是用笔，就还有这么多功课要学。这样一看，我竟是连此门也还未得入呢！【再回看那满案琳琅】这么多的花样，一时倒也用不尽，我也不要这许多了。不如单挑些经用的拿来习练，只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求姐姐替我来挑一挑吧！
【此时只是朦胧若有所感。及至日后方知，今日在心底植下初初芽生的根苗，于习画道路上的价值并不居种种玄奥精微的技法之下。手指缠着辫梢，两道新月一弯】往后纵我再拜了旁的先生，姐姐也都是我的蒙师啦！【闻说师者授业时的情形，倒抚平了几分心中的忧虑，想来若非慈柔有德之辈，定难受聘于天家之幕的】敬畏师道原是常理。【郑重点头相应，随即却笑】不过若遇见刻薄的，我也有许多法子呢。往衣襟上涂墨，袖口里放活虫，都在小厮嬷嬷身上试过许多次，次次都灵！
【听得小荷二字，一拍手笑道】差不多是了！额娘说我生在五月，荷花才露出一点粉色来。阿玛本说就叫尖尖，因恐失于温厚，又改做了与“丝”同源的缣字。【宗室自为旁枝，与时时得近天颜的帝胤血脉已分，不过到底出自同源。家中既无长兄长姐，如今得闻此说，瞬时欢跃起来】卓评姐姐——我早先便听闻过你的闺名呢！说你的骑术最好，红衣骏马，可厉害啦！好姐姐，往后可不可以也教我……【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先前早已数次央求阿玛教我骑术，都被推说自己年幼，恐怕颠簸失坠，暂耽延了下来。如今尚只一面之缘，未必即刻得允。幸而缠磨人的功夫一向不弱，转又央道】那我往后可以到英王府去寻姐姐顽么？今日吃了姐姐的秋梨膏，下回我便给姐姐送栗子羹去！

【见她将笑盈盈的眼瞳一转，非是知难便退，而似添了徐徐图之的盘算，自然乐得相帮。应罢一声好，也就挑选出几样轻便的笔管、常见的颜色摆作一堆，至于春纤所及处，那几件锦上添花的案头奇玩，凡有引得身侧小妹屏息以待的，尽数很体贴地拣出来了。为她鹂声俏言唤为蒙师，心头自然受用，不禁又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虚承此名不会太久，所幸她是妹我是姐，这一层牵连是颠扑不破的牢固】那倒是我多虑，这一颗心，原该为来日的塾师悬着的
【嘴上虽促狭她，唇角淡淡擒着的笑意却无疑是赞许。宣王府一系胤传几代，素有积善之名，察她言谈间之风，的确堪称小荷才露，颔首又说】是缣缣啊，这个名字也好，织物既柔且韧，可弯而不易折，是个很好的意头
【想她而今身量尚小，学骑马怕是不太得行，却从她这头一回的支吾中听出欲言又止的想往。昔年郊野的马场上，碧茵如海一望无际，洁白的野花像粼粼的星子般散落其中，我由父亲手中接过既轻且重的一段缰绳，心内彭拜的欢愉到今仍热。自觉失神片刻，且将浮想又叠放回心海内，筹划着】你若有心同马儿亲近，大可来我家里玩，陪我长大的小马名叫紫衣将，是最温驯听话的，咱们斩了甜象草去喂它，也可先熟悉熟悉马儿的习性
【两人各自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