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生
　　七月流火，日薄西山。
　　一座青山上，长势凶猛的野草肆意蛮横在一望无际的半山腰，在残阳余留的热浪下昂扬起胸膛怒视远方，一处有一人高的草地上，大片的野草摆正身姿，正欲迎风屹然不动，不料一个庞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压了下来。
　　万物生灵随沉静下来的风一齐缄默着，且听一个身着素色长衫，青年模样的男子叹道：“十六爷，出息呐，这就睡地上了？”
　　倒地不起的男子身上也是件单薄的磨洗得发白的长衫，但看男子的面容却是生的标志俊美，尤其是眼旁缀着两点绛红色的泪痣，怎么看都是个绝色。
　　但这绝色“美人”说起话来却不太中听，他气若游丝地骂道：“这还不是你个混小子的错，居然异想天开顺着星宿探路，把我拐到这荒山野岭来，你这是要造了爷的反，篡位不成？”
　　他哼哼卿卿地，信手拈了根狗尾巴草放在手心里耍弄。
　　站在他跟在的男人没办法，不大愉悦地回嘴道：“还不是你说看不惯流民灾荒强盗四窜，要我避开走山路的，你竟还不知好歹怪我？真****。”
　　十六也不恼，身子埋在深草堆里继续埋怨道：“我也不曾叫你把我引到这穷山恶水来，你看看，这附近连个人家也没有。沈易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根本不会看星宿，瞎扯一通。”
　　沈易面色划过一丝尴尬，身上拎着个包袱，颇不自在道：“这……这也怨不得我，大白天哪来的星星，能瞅见启明星都不错了，再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下十六不干了，猛然坐起身：“好啊，你竟真是个半吊子，我就说天上就吊着颗昏星能有什么用，现在咱俩迷了路困在深山老林里，你说说你是想干什么，图谋不轨吗！”
　　沈易撇撇嘴：“急什么，再往前走走，路不还在前处吗……”
　　十六却忽用力闭下了眼晃了晃脑袋，揉着额角又躺了回去，语气里满是疲惫：“不走了，不走了，往前走怕是连草木也不生了，不走了，季平兄，我头疼啊。”
　　他这么一说，沈易脸色立即变了，他有些不安地蹲在十六身测，忧虑地问：“又撑不住了？头疼得的厉害么，咱再加把力气，往前走走吧，总能碰上个落脚的地方。”
　　十六脸色一下疼的些微发白，眼睛不住地迷茫起来，连同泪痣都显得有些暗沉，他咬一咬牙，想撑着沈易的膝盖站起来，但猛然一起身，却又彻底地倒了下去——随即晕了。

　　彻底晕过去前，十六有那么几秒还能听见声，沈易嘶吼的叫声能传遍山野，但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旁，听起来忽远忽近，不真切得很。
　　真想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就这么利落地睡过去，他有些无畏地想。
　　可惜老天从不随他的意，十六此人，从前常戏谑道自己生错了年岁，生错了人家，最要紧的，他还生错了筋骨。
　　每次头疼欲裂到昏过去，再度醒来时，十六都会有点自暴自弃地想，自己这条烂命破破烂烂贴在这苍凉世道上，怎就脱落不下来呢？
　　他和沈易赶了许久的路，硬是忍着越来越重的头疼翻了一座山，本想着总能找到一户人家歇息片刻，熬副汤药缓一缓，谁知道沈易这厮，活得越大越不靠谱，居然信口胡诌，忽悠着他走上了条两人都不曾涉足的山路。
　　但好在居然真被这混小子说中了，行到山穷水尽时，居然还能遇上点柳暗花明。
　　十六再度醒来时，第一反应是有些惊喜自己的头居然没那么疼了，往常便是疼死过去，醒来头疼也没个休止，现下居然安然无恙。而第二反应，便是诧异了——他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睡在一张垫了厚实棉絮的床铺上，身上是干燥又温暖的衣裳被子，抬眼看见的房梁都是不同以往的干净。
　　他立即坐了起来，一旁正看药的沈易立即走上前扶住了他：“刚醒别起这么猛，您这身娇肉贵的别给再折腾了。”
　　还好，沈老妈子的阴阳怪气没跑偏，这还是他熟悉的人间。
　　十六揉了揉眉心，问：“这哪儿？我头居然不疼了。”
　　沈易一下乐了：“嘿，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刚晕过去没多久，不远处就跑来个采药的年轻人，一看你晕过去了，二话不说就地给你把脉扎了几针，看你状态好点了便与我合力把你给背到家里来。人家大夫还亲自给你抓了点药，说你这病实属顽疾，必定病了好多年。”
　　十六诧异：“大夫？”
　　沈易点点头：“说是个乡野村夫，曾学了点杂乱医术，在这山中隐居的。”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男子端着两碗白粥缓步走了进来。

　　十六没说话，直愣愣地盯了人家一会，心里嘀咕道，娘啊，这身段，这模样，哪里像个山野村夫，说是个翩翩公子还差不多。
　　大抵是他眼神中的打量太过明显，面前的年轻人还未开口，一旁的沈易倒先看不过去了，他敲打了下十六的肩，像个老母亲般“教诲”道：“瞎看什么，还不谢过恩公？”
　　十六飞快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又摆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道了声谢。
　　男子笑笑，轻声说：“不打紧。想必二位在山里行走多时多有疲惫，本该稍加款待，奈何家中粮食所余不多，只熬了两碗薄粥，还望二位见谅。”
　　沈易连忙拱手，十分不好意思地接过粥，面上还带着说不清的欢喜。他生的是副清瘦的模样，人前说话也会带点“之乎者也”，用十六的话说，穿得破烂点就像个古时候寒窗苦读的穷酸秀才。沈秀才平日里被十六用昏话欺侮惯了，早把温文尔雅抛到了九霄云外，乍然遇上个说话如此文绉绉的，一下子热了眼眶，恨不得把体内熊熊燃烧的学识礼仪都给抖出来，雅个痛快。
　　十六比他淡定多了。他接过粥平静地又道了声谢，眼睛里藏了把小勾子，不动声色地把年轻人的干净俊秀的面相又往眸子里勾进去了些。
　　他心里想，这还真是个文雅君子，必定是读过书的，他看人总不会错。
　　看着面前两人互相谦和礼让，他转而又想，如今世道如此不堪，这读书人跑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是避世修行，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华夏好大一片土地，地大物博，滋润生养的日子过得久了，不知不觉地固步自封起来，不曾设想四周是群狼伺机窥视，太平日子里养出来的是一派温吞，远洋近邻狼子野心肆长，终在残存的流年里把贪婪的利爪割向国人，半条母亲河都在淌血，遍野的土地只能哭泣着滚下炽热的血泪。
　　生灵涂地的世道，普通百姓能自寻一隅，保全性命，实属不易。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喝住了还在“非也非也”的沈易，面有愧色地说：“对不住，家兄嘴碎，恐多有叨扰公子。”
　　沈易一下了愤懑了起来。
　　然则十六下一句又问：“还不知恩公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年轻人从进来时脸上便绘了副笑脸，这会子也很是温雅：“鄙贱之人，不足挂齿，唯山野书生而已。”
　　这下沈易也觉出不对来了，他蹙眉将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就见十六笑笑不再言语，低头专心喝起了粥。
　　年轻人为沈易搬了张小桌子，让他坐在一旁喝粥，自己挽起一点边角衣袖，替他看着滚热的汤药，整个过程做得细致周到，让人很难不对他有好感。
　　十六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碗，年轻人说是余粮不多，粥熬的份量却是实实在在，十分管饱。
　　年轻人端起碗放回盘子上，又匀出小半碗汤药，端到了十六床前，温和地说道：“待药稍稍降温后便尽数服下，先生恐有顽疾，这药是断断不能停，且要多精细着，一日三次，坚持一二月。”
　　沈易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必很少见到这么温和有礼的人。刚欲起身道谢，就听十六不动声色地说：
　　“我从前吃的都是西药，怕与公子的草药犯冲。”
　　年轻人顿了一顿，又有礼地浅笑道：“我抓的药多是温性的药材，先生放心即可。西药再好，也有及不上中药的地方，请先生宽心。”
　　十六脸上没什么表情，硬生生地又谢了一声，随后年轻人便端碗走出去了。
　　门一合上，沈易便跳了起来，语气不大好：“十六，人家好言好语款待咱们，就算摸不清来头，你也不可如此不敬，况且，你近年来喝的不就是中……”
　　十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他往窗外看去，此时已入了夜，秋意渐浓，夜里的凉气细密密地渗了进来，打在热气腾腾的汤碗上，衬出一缕缕苦味的白汽。十六端起仍旧滚烫的汤药，端详了一会，沉下声说，
　　“这是个书生。”
　　沈易看着他。
　　“这书生不是个避世的，他是个出世的读书人。”

【第一章完，由第二章开始分两次更新。】

我在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人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