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礼堂本来就不大,硬是挤进了整个高三年级将近1000人,更显得狭窄而拥堵.似乎是为了激发斗志,学校特地召开大会表彰期中考成绩优秀的学生.巨大的横幅拉着,郑重其事的样子.
校长讲话然后是副校长,再是其他校领导,连段长也摆起架子长篇大论一番.允浩周围已经有人开始嘀嘀咕咕地抱怨: “还不快点开始,浪费的时间都够做完一半的作业了”,或是 “饿死了,放我们回家啦”之类的.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高高的天空,偶尔有一两片落叶斜着飞过.
随着一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却在很多场合出现的进行曲的播放,终于开始颁奖了,因为巨大的音箱而变了质的声音念着理科前十名的名字. “第一名---高三(5)班,杨晓华.”一个矮矮胖胖的女生走上领奖台. “第二名---高三(5)班,余佳铭.”细长的戴眼镜的男生站到了胖女生的旁边. “第三名---高三(4)班,骆玫.”相貌平平毫无特点的女生出现了. “第四名---高三(6)班,陈俊升.”目光呆滞一看就是书呆子的驼背男生.允浩听见左边的男生嘲弄地说了句 “搞集体婚礼啊”,另几哥人笑起来,笑声在浑浊的空气中感觉湿漉漉的. “第五名---高三(6)班,金在中.”他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转头看着领奖台,没有人么?校长不甘心地提高嗓门又报了一遍: “第五名---高三(6)班,金在中.”还是没有人,各种腔调的议论堆积成厚厚的潮水,在礼堂里荡起波浪.
头发半长而凌乱,头迈得很低,穿着因为被老师连推带拉而很不整齐的校服的男生慢慢走上太,慢慢从校长手中捧过奖状,又慢慢踱到一边.颁奖得以继续,允浩却只盯这金在中看,一向几乎没有表情的脸微微地起变化.撕掉照片的男生,不就是他么?他为什么撕掉自己的照片呢?
虽然会在睡前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但允浩不是那种喜欢耿耿于怀的男生,没有几天它就被作业,旅游杂志和CD覆盖了,失掉注意力了.
星期五的生物课在多媒体教室上,是为了下星期一公开课的一次演戏.内容很轻松,类似于研究性学习的关于人类疾病的探讨,老师播放了一些短片.其中一个是关于在小白鼠身上做试验的,几哥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研究人员拿这装满病毒培养液的针管往不停扭动的小白鼠身体里注射.有饱含同情的 “好可怜”,有厌恶的惊呼,更多的人麻木地欣赏这.
一本生物书飞过整个教室,重重地打在用来投影的幕布上,又 “啪”地摔在地上.没人再关心小白鼠了,所有都回头看着允浩阴沉着脸来开椅子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大概由于太过惊愕,连老师也没来得及阻止.
难以忍受.
允浩一边跑一边努力地抑制心里的恶感.生物老师一脸难形容的满足表情让他想到了恋尸癖的变态,发白的指节似乎要发出 “嘎吱嘎吱”的响声,他的愤怒像被紧紧地攥在手里.
还未拆迁的就教学楼其实一点也不旧,外观还挺现代,五层楼的高度使它仍保留着一股威严.通往顶楼的门上的锁坏了,允浩也是前几个星期的某天中午上去温书时偶然发现的.现在上面应该很安静,他不愿回去继续听课,只想独自打发剩下的时间.一口起跑到五楼,即使短跑成绩满分也还是要大口地喘气.他推开生锈的铁门,顶楼的平台比想象中的大.低沉的云飞快地流窜,几乎贴着发梢滑过,风掀起校服的衣摆.冷.
他刚刚平息呼吸,就听见轻轻的,淡淡的招呼:
“喂.”


“你好.”
“嗯,好.”允浩在还未完全停止住,随时可能继续飘下的雨中回到了那里,诧异地发现他又比自己早到一步,躺在破烂的木桌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
“郑允浩.”
“什么?”他坐起来,眼睛里弯着笑意.
“还是告诉你名字吧.我叫郑允浩.”虽然声音低沉,但还算流利.
“怎么写呢?这几个字怎么写呢?”
“ ‘郑’不必说, ‘允’是 ‘允诺’的 ‘允’, ‘浩’么…… ‘浩瀚’的 ‘浩’.”
“呵,还挺文学的.”
“嗯.不过比不上你, ‘宛在水中央’.”
“因为妈妈是语文老师,她喜欢《诗经》.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陶渊明, ‘悟以往之不谏’什么的.”
“是么……”
男生毫不在意地提起自己一件又一件的事,就好像他们是非常熟悉的好朋友.允浩晚上回到家,他高一的语文课本翻出来,读了一遍《归去来兮辞》.
每天这样多一点多一点点地了解到他,多一点多一点点地讲述自己,像是用一枝铅笔在纸上慢慢地画出两人的肖像,一张又一张.快乐的笑着的.面无表情的.明显不太高兴的.每一个侧面,每一倒嘴角的弧度,每一次眉眼的开阖.
就好像自己在听CD时他问你喜欢哪个歌手,他说完B（orz）jork之后他笑着评论这个冰岛女人的声音有点阴恻恻还有点恐怖,又问还又呢?他想了一会儿说陈绮贞吧.他开始荡着双脚飙着 “我不要咖啡我不要烟”的高音,果然唱破了.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说我喜欢Sting 和Eva Cassidy,他点点头表示 “我知道”.
就好像他偶然谈起他头上的疤,他躺在木桌上无所谓地说那是他父亲砍的.看见他一脸惊讶他像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事.于是他知道了他的母亲因为家庭暴力离婚后,父亲整日酗酒,对他又打又踹,甚至操刀砍他,他匆忙一躲就划在额头上了.他沉默不语,他却又种脱离苦海的感慨般望着天空说现在自己已经好多了.
就好像他起初总是让他把带给自己的书,CD,纯净水放在手边的木桌上,从不亲手接过.可又一天他拿着一只极红极光亮的苹果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双手捧过,笑得又惊喜又得意.随后聊起的话题落在了电影上,提起了《人鬼情未了》.他想了想觉得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幕果然还是做陶的那段经典,他却说他最喜欢片尾男主角托起硬币要爱人相信自己的存在的场景.至于解释,他说因为片子里不是提了嘛鬼要碰到东西很不容易,得聚精会神,所以他能做到这事证明他很爱那女的.他笑笑,对这个奇怪的理由不置可否.
能用 “就好像”引出的故事太多了,整个冬季似乎完全是他的模样,阴霾时是他坐在木桌上摇着双脚精神抖擞,晴朗时是他躺在木桌上手搭着额头昏昏欲睡.凌乱到翘起的头发是蓬云,充满笑意而显得闪亮的眼瞳是暖阳.
这样,冬季忽然变得太过短暂,像一只鸟儿,还未唱完一整支歌,就振翅飞入厚厚的云层里去了.


冬天已经有大势已去的念头,气温回升,却依旧浸泡在雨水中.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体贴地为高三学生安排了一星期的补课.也就是说,这学期真正的完结时间是在2月14日下午加试的综合科目考试的交卷铃声响起之时.
允浩把小说丢在一边,伸手关了灯,突如其来的黑暗眼睛还来不及适应,他皱着眉打开了CD机的电源开关.线控屏幕发出来的冰蓝色的光,像一捧小小的火焰.这张Sting(orz)的专辑是一家CD店已下架的一堆CD中翻出来的,塑料的外壳被压坏了一哥角.幸好CD是完好无损的.
Will you stay with me, will you be my love
Among the fields of barley
We’ll forget the sun in his jealous sky
As we walk in fields of gold
他坐起来,想着,如果他现在正好也听着这首歌,听到这些歌词,会有什么反应呢?中午的事,是自己的错误吧.
其实也不是成心的,只是那一瞬间心里柔软的触动,在看着他的头发垂下来,粘在嘴角边的脸颊上时,毫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替他把它们拿开.只是这样单纯的想发.却在将要碰到他的脸颊时,被他闪电般地侧身和扭头拒绝了,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嗯,对不起.”强装起微笑,他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扭曲.
“不,不是……”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没说完的话,听不出要表达的意思,别过去的脸也始终没有转回来.
如果能够相互看见对方的脸,一定会发现彼此一模一样的失望沮丧还有无奈.
一曲唱毕,进入了短暂的寂静,回忆也就此中断.他重新躺下来,用遮住闭起来的眼睛,好让黑暗更彻底一些.
为什么会有酸涩的感觉呢?为什么一个下午思维混乱呢?
嗯,果然还是,喜欢了吧.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就算是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还是要完成原本的计划吧.
天空依旧不阴不晴地塞满蓬云,白中带着灰色.
允浩推开顶楼的铁门,习惯了看见他比自己早到,坐在破烂木桌上兀自走神.一瞬间沉默,想起昨天中午的事情,还是有种不知道吧手往哪里放的感觉.虽然现在手里拿着东西.还是得开口吧.
“我……咳咳,你好.”傻得不行的招呼.
在中抬起头,反倒没有他的不自然,像往常一样笑着,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生,生日快乐.”他走过去,吧手中的蛋糕盒和一只青蛙布偶放在木桌上.
在中显然没有意料到这次的行动,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东西,半天说不出话来.像是斟酌恶劣一会儿用词,说:
“谢谢.你知道我的生日?”
“不是知道,而是记得.你提起过的.”
眼前的男生因为笑意而显得更加温和起来,甚至觉得他隐隐地散发着朦胧的白光.眉毛向后舒展着,稍稍改变着弧度.仍旧带着微笑,却明显是鼓足了勇气并事先准备好了,他接着说:
“你曾经说过你的生日比情人节早一天,我记住了.不仅是这个,你说过的你的经历,你的兴趣,你讨厌的事,甚至是你的怪癖,只要你说过,我统统都记得.即使将来毕业了,不在一个学校了,我也会记得,永远都记得.”
他听完后,用手捂住了嘴,眼里满是笑,但攒着的眉头又似乎于是着他随时会哭出来.
可是突然,他 “啊”地惊呼了一声,微弱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脸色愈加苍白,几乎要变成透明的了.他快似地跳下木桌,像小鹿般轻捷地跑进那扇铁门,又消失在了楼道中.允浩站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好久,他才像恢复了意识.他拿起桌上的东西,想想还是送到他班上去比较好.然后呢?是说昨天晚上考虑好的话么?他听得出要表达的意思么?
“明天河堤那里有烟火大会,一起去看吧.”
想着就走到了高三(6)班的门口,他站在窗外向教室里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在中的身影.倒是有一两个女生发现他抱着的布偶和蛋糕盒,相互推搡着窃窃私语起来.他皱着眉走进教室,走到讲桌前,在桌上贴着的座位表上找他的名字.
找是找着了,指尖停留在他的名字上,还有覆盖着名字的打打的 “X”上.
允浩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教室,把手里的一堆东西放在课桌上,呆呆地思考了大半节课.最后还是决定问一下同桌,或许她认识他.
“那个……你认识金在中么?6班的金在中?”
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奇怪的了,全班都知道他是难开金口的 “冰川王子”,听完他问的问题,同桌更是挑高了眉毛.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应该全校学生都知道吧,自从那件事以后.”
“嗯?哪件事?”他完全不明白同桌的话.
“也对诶,期中考试刚结束不久你就得了肠胃炎,几天没来学校,难怪会不知道.”
“对啊对啊,他还很可怜,期中考的表彰通告才刚贴出来,就出了车祸,只做了几个小时的好学生.”前排的女生留意了他们的谈话,转过身来掺上一脚.
“啊,就是你请假的前一天嘛.学校一直压着不让老师和学生议论,提说不是交通事故,是自杀,他有意找车撞的.搞不好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
“连表彰大会都推迟了一个星期才开,你没看见校长那老糊涂念到他的名字时,台上的人全都紧张到脸抽筋,笑死我了.”
“喂,郑允浩,你没事吧.”
他推开桌子冲出教室,一步几级地跳下台阶,穿过草坪,又快速地向旧教学楼的顶楼跑去.
为什么我看见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是他们错了,你还在那里吧?
他学他的样子躺在破木桌上,用手搭着额头,天空中的光虽然不明亮,但直射进眼里还是有点受不了.
你真的不在了吗?是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长年受父亲的虐待,是有想死的念头吧.
为什么又出现了呢?
是想被人记得的心愿没有完成吧.
为什么是这里呢?你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是因为从高一开始就喜欢来吧.
为什么总是在这张木桌上,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很少走下来呢?
是怕没有影子被我发现吧.
为什么从来都比我早到,又比我迟走呢?
是根本没离开这里吧.
那为什么那天你先跑了呢?
是我会看出来你淋不世吧.
为什么你拿起我给你的东西时总是又惊喜有得意呢?
是你说过鬼要碰到东西很不容易吧
……
为什么你今天突然那么害怕地逃掉了呢?
是我说了我会记得你,完成了你的心愿了吧.
为什么你的每个细节我偏偏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疑问都可以回答,我的假设都不成立呢?
也不是没听说过 “校园怪谈”之类的恐怖故事,甚至还看过几部颇有名气的日本鬼怪电影,因此也知道 “人死后若有心愿未了就会变成鬼,了却心愿后就可以进入轮回,重新投胎了”这样的理论.
只是没想过这是真的.
他在那里躺了很久,放学的铃声响了,嘈杂的人声过了,天色暗得像跌进了墨水瓶.这时,他才坐起来,想要像他一样跳下木桌,但木桌最终没能支持住一个真人的重量,向后倒去.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摔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
书.CD.未打开的纯净水.腐烂到发黑的苹果.
他站站着看着它们,潜伏的记忆又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他脱下校服的外套把它们拾起,包好.
我看见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是的你呢?
是我根本不认识,满不在乎地匆匆瞥一眼的第一次见到的你么?
我又该如何再见到你呢?
他坐在那里,轻轻地说:
“我知道了.”
是前往逐渐失忆的明天吧.
TN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