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步亦趋  
——他曾经说过，要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故事。  
——而我已经忘记，他给我说的故事停在了哪里。  
【A】  
难以忘记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午后。  
北京城一到夏天就开始燥热，我挤在人群中，白色的T恤已经被汗湿了一半。书店里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冷气再强劲也控制不了的蒸蒸热气。  
我抬头看了看，在我前面还有53个人，排了一上午的队，终于快要轮到我的顺序。  
这里是当红作家，郑允浩的签售会。  
我手里紧握的，是他的新书《蓝山》。  
喜欢他的书，大概是因为母亲的原因。  
那几年她卧病在家，无意间翻到一本小说，发现情节与她自己的经历出人意料的相似。她在半夜把我叫醒，要我去给她买这个作家所有的小说。  
第二天我捧着十几本厚厚的书回家，她笑吟吟地从厨房走出来，问我手里捧的是什么。  
我轻声告诉她，这是她昨天晚上要我帮她去买的书。  
她的脸上有微微的诧异，却还是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在中啊，妈妈没有让你去买书啊，你做梦了吧？”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  
她转身笑呵呵地走向厨房，嘴里一边叨念着，“我们在中就是孝顺啊，连做梦都想着帮妈妈做事呢。”  
又是这样的情节。  
每一天每一天，她都会忘记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大概三个月之前开始出现的症状，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健忘，慌慌张张记不清东西放在了哪里而已。  
我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报告大概要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出来。医生一脸凝重的对我说，“年轻人，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Alzheimer。”  
一周之后我拿到了检查报告，确诊那一栏里写着医生说过的那个英语单词。我定定地看着手中的检查单，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医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他无能为力。  
快要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医生气喘吁吁的追上我，拉住我的衣袖。  
“这个病，很有可能是遗传性的，虽然几率很小……但是你母亲这么年轻就发病……”  
“你要不要……也检查一下……”  
他的金丝框眼镜里反射出我淡然的面容。  
我对他淡淡地微笑，摇了摇头，然后微微颔首。  
“朴医生，谢谢你。”  
“我先告辞了。”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什么都没有问我，依旧笑呵呵地在厨房里忙碌着。  
她已经忘记一个星期前去医院检查的事情了。  
晚饭的时候她把饭菜端上桌，皮蛋拌豆腐，青菜牛肉汤，日复一日不变的菜色。  
我皱了皱眉头，一时不想动筷子。  
她给我夹菜，殷勤地笑着说在中快吃呀，这是你最喜欢的菜。  
我无奈地点点头，然后开始扒饭。  
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欣慰的说，“我们在中才十六岁，就已经长这么高了呀。”  
我把头埋得更低，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满饭。  
泪水落进咸涩的汤里，却尝不出悲伤的味道。  
那是一九九年的夏天。  
金在中刚好满十九岁零三个月。  
【B】  
睡觉的时候，母亲指着书桌上一堆厚厚的书，问我那是什么。  
我走过去抽出一本，对她说，这是我最近喜欢的作家写的小说。  
她歪过头笑笑，让我念几个故事给她听。  
十九岁的金在中面对命运，除了接受事实，根本就无法选择。  
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是念着郑允浩的小说，在灯光下看着母亲安详熟睡的脸度过的。  
那个人笔触冷淡，总喜欢写一些偏执的爱情，人物的个性往往沉闷又独特，连细节都带着莫名其妙的突兀。  


他只是告诉我在家里等他们的消息。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话筒里传出冰冷的声音，房东太太口气生硬地说，“金在中先生，如果你再不交齐这三个月的房租，麻烦你明天就给我搬出去。”  
我木然地搁下话筒，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经历了这么多打击，我想我应该大哭一场。  
可是我的眼睛异常干涩，挤不出一滴泪水。  
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下去。  
我去簋街的大排档找了一份零时工，老板大概以为我是附近大学的贫苦学生，一时怜悯收下了我。  
簋街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半夜三四点，很多收工的剧组和明星都会过来吃饭。  
所以我一直认为，能在这里遇见郑允浩，应该不是偶然。  
那个夏夜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在人群里带着帽子低着头。  
一个胖胖的导演不断给他倒酒，旁边的演员也跟着起哄，一个一个过来和他碰杯。  
我看见他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别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着嘴边，有些犯难的样子。  
我转过头去跟老板要了一样东西，然后擦擦手上的油腻，向他走过去。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我们的作家大概是想抽烟了。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的时候，他叼着烟抬头盯着我看，一脸诧异又吃瘪的表情。  
他长长的睫毛，厚厚的下嘴唇，没有刮干净的胡须，在灯光下看的特别清晰。左眼尾角好像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鼻翼两边布满小小的汗滴。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许久，他张开口，对我说，你会成为明星。  
而我只是憨憨的笑着回答，郑允浩我是你的忠实粉丝，你可以给我签个名么。  
他从我的掌心里抽走打火机，点燃嘴边的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头轻轻蹭在我的手心里，像盖了一个章。不痛，但是感觉很灼热。  
“做明星吧，你很适合。”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笑，“做明星有什么好处？每天供人参观欣赏？”  
他不明意味地笑着说，你可以得到一切，金钱，欲望，或者权力，只要是你想要的。  
我突然诚恳地看着他，我说，我只想找一个人。  
他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站起来握住我的肩膀，凑过来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找人，那是最简单的事情。”  
那个夏夜，在躁动攀升的气温里，在闪闪烁烁的暗黄灯光下，在闹闹哄哄的胡言乱语里，我想我确定自己听清了他的许诺。  
“只要你相信我。”  
“我就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E】  
不出意料，那部电影让我获得了年度新人赏。打着郑允浩名义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让评委和观众失望。  
那天晚上我们和公司的职员一起庆祝到很晚，他显然比我更激动，喝得醉醺醺像个孩子一样傻笑。回家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眯着眼睛迷糊地问，金在中，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没有。郑允浩你好重。”我把他的手放在肩膀上，努力抬起他半个身子。喝醉了的人果然麻烦。  
他突然甩开我的手，站在我面前低着头，孩子气一样胡乱的任性。  
“不行，我一定要送你一个东西。”  
“在中你想要什么？笔记本？钢琴？还是新衣服？……”  
“郑允浩我什么都不缺，你先跟我回家。”真受不了他这个倔脾气。  
“在中，在中，在中……在中啊……我想给你……”  
我以为他只是喝多了意识不清醒，无论他许下什么承诺我都不应该当真相信。  
第二天中午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走到坐在地上摆弄CD架的我面前，憋着嘴委屈的嘟哝，“你取得你人生的第一个荣耀，我应该送你一个礼物，还可以把这个屋子填满一点点，金在中你想要什么……”  
我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又是这老一套的说辞。每一次想送礼物讨好我的时候，都是这一句。  
不过，这也是他最可爱的地方吧。  
那时候窗外的紫罗兰开得阴阴郁郁，他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站在我面前，午后的阳光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漂亮的光圈，闪闪发亮。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我。  
他张开嘴一字一句地说。  
——“在中啊，用爱吧，用爱来填满这里吧。”  
我偏过头去看见花园里盛开的紫罗兰，想起他用毛毯将我温柔包裹在怀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我醉醺醺地说，我要种紫罗兰，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我要为她种满一个花园。  
他说如果在中喜欢的话，就去做吧。  
那个时候的金在中，除了郑允浩一无所有。  
现在也一样。  
所以我除了流泪点头，再也无法言语。  
真正的幸福感让人无法形容，只能放在心里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他害羞的微笑，专注的眼神，上扬的嘴角，长长的睫毛。  
是最后那几年里我最最珍惜的宝藏。  
【F】  
后来到了2002年，我出道第三年的周年纪念日。  
经纪人给我拿来许多粉丝送来的礼物和卡片，有一张小小的画纸掉落下来，大概是一个小孩子的作品，上面画着爸爸妈妈和小女孩在一起的全家福。  
画纸的右下方歪歪扭扭的写着，我的愿望。  
我让经纪人把这张画裱了起来，拿回家挂在房间里。  
睡觉的时候允浩刚好看到，笑嘻嘻的研究了半天。  
我对着长不大的孩子王问，郑允浩小朋友，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他弯起嘴角，说他想去很多地方，想更努力地看看这个世界。   
他的眼睛熠熠发亮，带着憧憬的梦想。  
他问我，在中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笑，我没有愿望，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嘲笑我没有欲念没有动力，小心哪天走到下坡后悔莫及，然后转过身又去研究那一幅画作。  
我假装生气不去理他，兀自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事实上，我只是知道我大限将至。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根本就没有奢望还能有什么愿望。  
今天的状态实在是糟糕透顶。  
早上在片场被NG了13次，每一句台词都不超过20个字。  
但是我，居然记不住了。  
很久以前那个医生说过的话，突然就回响在我脑海里。  
人的一生有多长呢，谁都不知道。  
所以郑允浩，我也不知道我能记住你多久。  
但是我发誓，只要我记得的，我就一定努力不忘记。

【G】  
拍完当季的电视剧之后，经纪人给我安排了一个假期。  
白天闲在家里没事的时候，我就去书房翻他以前写的剧本。  
我喜欢他刚出道写的那几个故事，简单纯粹又耐人寻味，比起他现在写的复杂离奇的情节更让人动容。  
其中一本剧本只有用白纸包裹的封面，连标题都没有注明，寒酸地立在那一堆华丽的包装里。  
我拿过去问正在电脑前赶稿子的他，他瘪瘪嘴说他不喜欢那一本，因为那是他写的第一个小说。  
我问他，可不可以让我以后演这个剧本，因为我实在是很喜欢。  
他一边盯着屏幕敲打键盘，一边不耐烦地回了我一句“随你高兴”。  
我把书拿到他眼前用力晃了晃，他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笑，我知道我打扰到作家敏捷的思路了。  
“郑允浩先生我是你的忠实粉丝，你可以给我写个标题么？”  
他大概是被我逗乐了，无奈地拿过书用黑笔在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度日如年》，然后摆摆手让我不要再干扰他。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去，这也许是唯一我可以拿来纪念的东西。  
半夜的时候收到朴医生的短信，明天下午他会在医院，问我大概几点到达。  
我丢下手机继续看允浩给我的剧本，一边沾沾自喜翻到封底想留下自己的痕迹。  
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写什么，只能俗气的写了个“我爱你”。  
然后自我鄙视一下，金在中你怎么跟郑允浩一样傻气。  
第二天我带着刺鼻的药水味疲惫地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歇斯底里发疯的郑允浩。  
稿件散落一地，桌子椅子都被推开，连电话线都被拔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双眼发红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人入室抢劫。  
他一脸臭臭的表情，暴躁地跺着脚。  
他说他的剧本又被拒绝，这已经是这三次了。  
一向与他合作的导演大概不满意他的作品，说他太文艺，已经跟不上这个市场与票房。  
那句话一语击中郑允浩的要害，他靠着文艺爱情故事起家，现在说他的文艺风格不行，等于否定他全部的创造力。  
他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地板，问我怎么办。  
一脸颓废到自暴自弃的丧家表情。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说。  
“郑允浩，我们分开吧。”  
“你应该去你想去的地方旅行，一边寻找灵感……”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而我一脸漠然，也同样漠然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得很绝望。  
他有点哽咽地说，“金在中，你忘了当初是谁……”  
但是他没有说完，我知道他不想对我说得这么难听。  
所以他转身离去，将房间的门重重关上。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面对如此光景。  
我不敢说分手，我也没有资格跟他说提分手。  
所以我说分开。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有一天，等我好了，等他也好了。  
我们就还能在一起。  
对吧。  
【H】  
我们在机场告别。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句一句回答他说的话。  
我暗自埋怨自己，连告别都做得不够完美。  
他温柔的掌心，那触觉和温度，好像还留在我的手心里。  
事实上我骗了他，我没有接剧本也没有拍戏，我只是在机场一个人待了一整夜，一直等到他出现。  
经纪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努力辨认哪一班是飞往纽约的班机。  
他告诉我屏幕上显示了到达纽约的时间，我点头笑笑，跟他说，我们回去吧。  


经纪人说，在中，你不要勉强自己。   
我说，我只是想在我还能努力的时候，多努力一点。  
我想让他为我骄傲，我不能辜负他对我付出的那些努力，不能忘记那些一步一步走过的日子。    
即使没有了爱情，我还有那些回忆。  
我的行程又恢复到原来那样拥挤的档期，演戏才是我能为他实现的唯一承诺。  
那一天我在休息室抄台词，密密麻麻一页接着一页继续抄写，每一句都抄到自己能记住为止。  
抄得太入神，所以没有察觉经纪人已经敲门拎着晚饭走进。  
他看着我铺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纸张，一脸吃惊的表情。  
我尴尬地干笑几声。  
“糟糕……被你发现了啊……”  
“你知道的……现在的台词太难背了……”  
经纪人强制停掉我一切通告，安排我在家里修养。没事做的时候，我就把允浩留给我的剧本拿出来，一句一句仔细地抄写。  
我给自己准备了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金在中不能忘记的事情。  
刷牙之后要把两个牙刷靠着放在一起。  
最喜欢的花是紫罗兰。每天都要浇水。  
最喜欢的剧本是郑允浩写的作品。  
最喜欢的诗是《上邪》。  
最喜欢的人，叫作郑允浩。  
【I】  
有的时候，有的事情，真的不是努力了，就能改变的。  
比如，命运。  
那一天我去便利店买晚饭，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忘记带上黑皮笔记。  
我记不得便利店的位置，站在十字路口着急得慌了神。  
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慌慌张张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用力推开人群开始向前奔跑，奋不顾身的奔跑，一直奔跑。  
第一次这么心慌。第一次这么错乱。  
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我认得谁，记住谁，忘了谁，爱过谁。  
我是谁，他是谁，他们都是谁。  
全部都记不清了。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逐渐清晰的是经纪人的脸。  
我才发现自己蹲坐在马路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抓着钥匙。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面。  
经纪人说，他给我打电话一直占线，好不容易才接通，我却没有应答。他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周围的声音，才猜到是什么样的店铺和街道。  
他说在中，我看了你的手机，你刚刚打电话给郑允浩了。  
可是那是他原来的号码，他现在在美国。  
在中，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我像被揭穿了一样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拉着经纪人说我们赶紧回家。  
是的，我忘记了。  
原来郑允浩现在在美国，所以电话才打不通。  
我都忘记我们已经分开了。  
第二天我站在家门口，手上提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  
那个人离开了，再停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是时候，对这里的一切说再见了。  
如果可以的话，让一切都回到一九九年。  
那个最初相识的夏天，那本灰蓝色的封面，我说着对不起，他写着没关系。  
最简单最纯粹的关系，我们都是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他做他的当红作家，我做我的普通小百姓。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  
即使我会忘记，我还是爱你的。  
不是爱过你，而是一直一直爱下去。  
如果声音不记得，眼神亦会记得，如果面容不记得，感觉亦会记得。  
如果身体不记得，灵魂亦会记得。  
如果我不记得，我知道你也会记得。  
我坐在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开车的师傅笑着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说，恩，昨天下了好大的雨，今天终于放晴了。  
他古怪的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说，伸手按下广播的收听键。  
我笑，事实上我记不清昨天有没有下过雨，我只是觉得日光之前必定存在着云雨。  
就好像，虽然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阳光舒服地照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不再想任何事情。  
这段旅途没有终点，开往我们未知的未来。  
广播电台里传来悠扬的女声，反反复复地一直吟唱着。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   
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抬头微笑  
你知道不知道   
……”  
——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  
——即使，你不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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