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居士，”我弯了弯眉，将目光从窗牖外的孤梅收回，却未来得及收敛笑容。
“司农寺的算盘声比讼声悦耳，我听得入神了。”
随皂隶的引座、奉茶，我挺直腰身坐在圈椅上，茗烟四溢，香雾很袅娜，想也知道公署没有这等珍藏，应是眼前巨贾的私货。
“我从前就资善读书，常听闻勤学故事，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皇宋读书人的骨气，不该消磨在这些柴米油盐上。”
“他们应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将目光抽离琐碎的苦难。”

一屏两隔。此蔽之外，众吏仍碌于拨算，而今以此谈为闲，忙里强偷。自接茶盏，以茶筅搅浪翻涌，瓷瓯徒掀隐香来。
德纯年，昔拜静室茶师，此后欲擅，故常好点茶，赠客来品。
“拨珠算声，想来天下唯一人闻此头疼。”户部官署，小石大人。
与商客论金玉，铺垫总需冗长。“繁琐之苦，”复递翠盏，展此笑目，“世俗当下，却无人可超脱此外。国公，你与郡王欲踏此途，却不可强求天下自掏腰包。”
搁茶筅，“近日冒籍一事沸扬，其下田产，此后可定用途？”

“我闻拨付之珠声自头疼，税丰入敛恐怕尤过大小《雅》、春秋《礼》。”
我从前笑余儋绅‘务实’，又实在也是一个务实人，辄见赵得与人争高下短长便要起瞌睡虫。好在茶香撩人，我低眉一嗅，有茂林修竹之思。
“苦人之苦为为知苦，大兄、我，岂欲强人所难？”
我凝神望去：“沈居士有言，但讲无妨。”

昔时仍处奉嘉，亦闻少年豪情，而今得有赓续，再入此途，亦是缘法。付声疼痛，入声却可得喜，税法此行一载，想来小石大人此刻呼穷声要弱，怨气却要深埋。
“文教素为国之根本，你二人欲振诸县儒学之愿，其见迫切，亦是情有可原。”
冒籍事毕，其下田产、宅邸，皆作公属，后续却未聆闻。自广而谈。
“自神威以来，土地争纷少有断绝，奉嘉时，虽设观风之制，不过求缓一时，若可解此困乏，岂不可为县学所用？”

“文教是国之跟脚，欲开民智、强民生，必着眼文教。但没钱难倒英雄，满脑子俱是生计的人是读不好书的，满脑子是生计的人恐怕将来出仕为官，揽财之心更大于报效之心。”
沈万三有通国之资，我并不吝与他叙国教与经济之别。再听后话，若有所思。
“沈君的意思是，倡议以罪官之财充归学有？”

天下之繁需见天子，赵宋之胜却需清流。我虽与此赞同，却不得同身同行，自如他言，尚自盛气少年时，我择财为前，而后非为生计，不过贪图错刀之愉。
人总在万变之中，不在预见之内。
“事虽在人为，却需在人力之中。国公有此野心，而今却需缓计，广庇天下寒士，为其向学而行，此路总是很漫长的。”
此才踏一步。“正是。我听闻，日前冒籍案虽已落定，其后田产充公所用，仍很模糊。以往必然亦是如此，许多土地仍在弃置之中。”

“此路虽然漫长，可天下有志之士如大兄、沈君者不鲜，吾道不孤。”
再听后话，我轻轻吸气，想起了荒芜的田原、与饥馁的学子。很奇怪地，人世的苦难总是各不相同。
“前日我与大兄议论此事，他亦有这般想法——但此事牵扯不小，尤其户部的那一关不好过。”

因茶引一行，与石相公却算有交，只是学田此来牵涉，但并不能掷向私交，——石相公最是公正认真，想来也并不得予我此机。
“例来朝会，自户部手中，”停顿一刻，决意心照不宣，“总是很难的。”
我很想说，方法总比困难多，大抵。
“届时总要抬上台面，朝会共议。”

此时我初入庙廊，所涉无多，无职衙牵挂，也可谓另一种观风。对朝会、东阁云云又有另一重新奇，轻轻一挥拳。
“不怕沈居士笑话，此时从我知道至于搬上台面，便好像观瞻了朝政之始终，落到实地。风云际会，或许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初阳拢照，司农寺的公务忙碌起来，我亦起身告别：“那么我们，东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