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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子 文/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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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青语
     一 熬药
     他总在深夜里熬药。
     满满一大瓮的清水,放入干褐如树根的玄参,连翘是一种素黄色的花,怪模怪样的知母……最后加一味紫藤。新鲜的紫藤是浓郁的深紫色,脉络分明,到夏天过尽就凋成枯白,现在是冬天了,从密封的柜子里取出来,沙沙地响,像是藏了许多的蚕子。
     紫藤甘,苦,温,有小毒,单用毒性并不烈,但是也经不得日久天长。
     所有的药材都作一炉,色与味混了,熬出来的药汁里全然没有紫藤的涩香,但是加了和没加不一样,有心的人能够尝出来。
     我不是那个有心的人。
     我只在窗外看他守着火炉,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劈啪,一朵一朵的灯花,结了又灭。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也许他皱了眉,又或者没有,也许他半阖了眼,等文火慢慢地熬……熬的是时光,或者是人。
     熬药最是急不得。
     夜很长,然后天慢慢就亮了。
     熬好的药汁是浓黑色,端方冷冽的涩香,因没有人喝,天明的时候连渣倒在木槿树下,日子长久,园中的花树分外葱茏,花期也比外头的久一些,见过的人都说,太师府上的花开得真好。而他只笑一笑,从容答道:“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早知易落。何如弗开?”
     他逐渐学会朝廷的对答礼节,学会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学会进退得当,在他的身上,我几乎找不出曾经落魄江湖的痕迹。
     连我都找不出,这世上,怕是再不会有人记得。
     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快活。我于是常常想起,菩萨诞辰,平城的贵族会到水边放生,得了自由的鱼儿摆尾而去,那一刻它们多么快活,而他是囚在笼子里的鹰,被剪了翅羽,再也飞不起来。
     他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可怨的。
     连我都没有怨过,所有人心甘情愿,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于是她的影子在太师府上扎根,生长,枝繁叶茂,在每日清晨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又在黄昏时候落满一地,明月铺在落花上,落花上浮着她苍白的面孔。
     我努力想要记起她的脸,可是记起来的只是一袭大红的凤冠霞帔,红似泣血,重的珠冠下细细描绘的眉目,也许有一点天真——她看他的时候,那眼眸这样的天真,像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的样子。
     只是终于都成为过去。我在岁月风尘中染就的尘埃,她在富贵荣华中生成的天真,而最后,我在这里,她在黄泉,我坚守在他的身边,她只留一个背影,在他心里极深极深的地方,我不敢去看,不敢去想,亦不敢去问。
     伤的是他,痛的是我。
     他自剪了羽翼,用一辈子追念,我默默地在药房之外,煎熬,一日一夜的轮转,而岁月永不会回头。
     回头都只是空。
     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仍有最后一颗星子留连不肯离去,也许是她的眼睛。
     听说在遥远的地方,苍青色的海水卷起雪白的浪花,海的深处有美丽的人鱼,她们为了所爱的人,会用自己永恒的生命和美妙的歌喉换取一个灵魂,一个可以爱的灵魂。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但是这样一个清晨,当他忽然起身,当他忽然看到我,当天边最渺远的星子缓缓隐去,我忽然想,也许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一尾人鱼。
如我,如她,又或者,如沈皇后。


1楼2010-01-09 16:46回复
         二 边境
         熬好的药汁是浓深的黑,如夜的颜色,注入晶莹的绿玉斗中,他的手很稳,虎口与指间的厚茧被岁月磨去,但是指甲还是修得很整齐,就仿佛他不是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而是若干年前浪迹江湖的少年。
         他已经不在江湖。
         我也已经不在江湖,纵然江湖仍然有我的传说,纵然江湖变成我的梦,每每随风潜入,我在午夜惊醒,因为梦中有血光迸发,满天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他紧紧抱住我,说:“别怕。”
         其实我并不害怕,只是贪恋这片刻的暖意,这时候的他与我,就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对相依为命的男女。回忆驻留在指尖,雨打风吹,褪成昏黄的色调,昏黄色的天空,一缕青烟袅袅,宝相庄严的佛,我努力想起,那一日我们跪在佛祖的面前,许了什么愿,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青烟袅袅升起,袅袅融进天空,袅袅化去,没有痕迹,就仿佛我们的誓言。
         那是我们到平城的第一日,在那之前,我们在边境。
         这是一个乱世,乱世的边境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火山爆发时候的焰火是士兵的鲜血,身经百战的将军就是那鲜血中淬砺出来的剑,比如沈越,若干年以后他被称作沈太师高居庙堂之上,但是起初,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兵。
         那一战打得凶险。突然出现的伏兵,他所在的小队被命令断后,兵荒马乱,箭羽如林,每一个人都染了满身的血,断了的胳膊大腿与缺了身体的头到处乱飞,他苦苦支撑,自忖必死,忽然横地杀出一个人来,挑飞了致命的一箭。
         战场的瞬息万变,他抓住机会且战且退,一回头,却看见那个救兵身处危险之中——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把大刀正向着头顶砍落。
         如果那一刀落下,就没有后来了——没有后来,多么干脆,只留一段佳话,落难公子与江湖女子的倏忽相逢,又倏忽分别,他封侯拜相,那佳话便是锦上的花,浅浅的一抹血痕只作饭余饭后谈资,或者入烈女传,赢几声廉价的叹息。
         但是他折身,替我挡了那一刀。
         刀锋之下我们相视而笑,并肩作战,仿佛得了神灵的力量,竟然奇迹般冲出重围,两个人都脱力,累倒在地,他问我是哪个将军帐下,我笑:“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满面血污中露出森森白牙,可是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那一刻的我更美丽的女子。
         “那么阿蘅呢?”阳光穿透浓雾,我在清晨的风里轻轻地问:“那么阿蘅呢?”
         他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沈越,你永不会知道,即便我生了倾城国色,即便我可以让全天下的人疯狂,只要在你的心中我不是最美,那么这一切就毫无意义。
         更何况,倾城国色只能用来形容阿蘅,而不是我。
         我远远望着皓蓝如洗的天空,我想,在边境的那几年,也许会是你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只是这一生的欢喜,都只如灯花,结了又灭,结了又灭,最终都化作烛泪,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2楼2010-01-09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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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月夜
           富贵险中求。
           边境打了胜仗,消息传到京城,龙颜大悦,召沈越回京,也许有防备的意思,但是加官进爵必然是免不了的。离开幽州的那晚军营里狂欢,大碗的酒,大碗的肉,铁血汉子聚在月光里畅笑,痛饮,也许有人怀念遥远的家乡。
           他喝得烂醉回帐。
           我举灯看他醉的容颜,灯火在他的面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我心里十分惶恐地想,京城是那样烟柳繁华的一个去处,当他回到那里,回到他曾经失去过的荣华富贵中,也许就不再是我认识的沈越了。
           我认识的沈越是江湖上的落魄少年。莲花池畔,满面烟尘中明亮的眼睛,单薄的衣裳,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递过干粮,他却挺直了背脊回答我:“我不是乞儿。”
           他不是,当然不是。他是前朝赫赫有名沈将军的儿子,只是改朝换代,沈将军死了,沈家败落,流落江湖的少年却总还在梦想有一日可以重振家族的荣光——乞儿没有这样不着边际的梦想。我记得那时候我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可以吃我的东西,然后帮我干活,对不对?”
           他点头说:“对。”十分十分认真的表情,十分十分明亮的眼睛,我迷惑地想:这个少年,他能帮我干什么呢?
           多遥远的事了,我惆怅地剪落第一朵灯花:他什么都没有干,我却为了他,来到远离江南的幽州,人的命运多么古怪,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心动,命运的路从此岔到天涯海角,终其一生,都再无法回头。
           我认识的沈越是两军对阵时候最英勇的战士,临战之时坚忍果断,白马银枪,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如风,我疑惑地看着他凛凛英姿,疑惑地想:这样一个少年,当初怎么会落魄如至此?
           一分神,肩上就中了一箭,我轻轻“啊”了一声,他回眸,隐约的慌乱,我对他笑,他却涨红了脸。在营帐里细心为我包扎伤口,当我看他的时候,会很腼腆地低头,作战也许是苦的,只是当时候不觉得,即便是觉得,也不会在乎,那时候我在乎的只是他的笑容,他的欢喜,他的忧愁,他的梦想。
           我剪落第二朵灯花,因为那也是很久远的事了,到底是将门之后,他不断地立功,不断地升迁,出生入死中挣得的功名,他眼里的喜悦,他总是同我说:青璃,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那是他对我的第一个许诺,只是后来,他忘记了。
           我认识的沈越在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梦想靠近,但是在靠近的过程中却总还会频频噩梦,噩梦惊醒,他抱住我说:“青璃,不要离开我。”
           我知道他心里恐慌,因为他曾经失去那一切,从锦衣玉食的少将军,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一个一个地离去,他像是陷入一个极大的阴谋,所有人联手背叛他,然后他们成功了,茫茫人世只剩下他一个,徒劳地挣扎。
           他这样这样地害怕失去。所以我总是回手抱住他,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总是在你的身边。”那是我对他的第一个承诺,但是最后,我还是背叛了我的承诺。
           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常常会身不由己地背叛,比如他,再比如我。
           第三朵灯花落下,我决定离开。
           他将得到他曾经失去的一切,权力,财富,佳人,那样的沈越将不是我认识的沈越,他会变得和那些上位者一样的面孔,用鄙弃的目光俯视江湖,而我是一名江湖女子,江湖是我的根。
           与其他日反目,不如及早离开,这样至少我还能记得他明亮如星子的眼睛,还有他笑的时候,那样温柔的颜色。
           我默默想地出神,到第四朵灯花落下,我起身,却被拉住长袖,他目光澄澈,在灯火里遥远地像一个梦,他说:“别走!”
           他死命地拖住我的手,纠缠,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他说我是他梦想的一部分,如果我离开,他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他的神色那样惊恐,仿佛那会是他一生一世的梦魇。月亮起先挂在树梢,后来渐渐升高,升高,升到很远很远的天上,暗蓝的天渐渐泛白,他累极睡去,闭上眼睛的时候,极细极细的一行泪珠缓缓流出来。
           我于是真的没有走。
           一个肯为我落泪,肯为我流血的人,我以为是可以依靠终身的——你看,即便是江湖的女子,再倔强的性情,总也还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因为人世间多么冰冷,我们都需要一个人依偎着取暖。
      只是有的时候,偏偏就是你以为可以依靠的人,让你周身凉透。


      3楼2010-01-09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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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妙莲
             乾化七年,皇帝驾崩,又一年,沈皇后过世。新的皇帝立沈太师的女儿为后,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妙莲。皇帝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名字就像他心口悄然盛开的一朵莲。皇帝曾问过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她回答说:“我的父亲在江南遇见我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站在莲花池边,碧波如醉,满池的莲忽然就没有了颜色,父亲总记得这一个瞬间,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所以他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这样说,只因为她的母亲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她,她遇见她的父亲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冰雪如刀,冰面上依稀有人的影子,但是绝没有盛开的莲。所谓盛开的莲,只是一个人的记忆……记忆总是带有欺骗性的,特别是,当这个人并不愿意记起一些往事的时候。
             皇帝疑惑地说:“你的母亲……不是博陵长公主吗,朕的姑姑什么时候去过江南?”
             妙莲只是浅笑,没有作答。
             博陵长公主是她的嫡母,并不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来自江湖,她曾像一朵莲一样盛开在江湖,而最终,也如一朵莲一样凋零在她的父亲眼睛里。
             乾化十六年,皇帝赐婚给沈家二公子,遭到沈皇后强烈反对,皇帝震怒,命沈太师动用家法管教妙莲。
             沈太师责问妙莲:“根本就没有你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得罪永泰公主?”
             妙莲跪在沈太师的面前,她说:“那么父亲认为,我该做怎样的选择,是否让我的弟弟就如同父亲您当初一样,停妻再娶妻?”
             她抬起眼来看她的父亲,已经垂垂老去的男子,仍然依稀可见当初清俊的影子。
             她的目光如冰的剑扎进他的眼睛,他迟疑地看着她。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决定要娶阿蘅的时候,青璃背过身去落下的那滴泪,经过无数岁月的轮回,终于落回到他的心上,长满厚茧的心顿时粉碎如尘埃。
             尘埃里长出的花,那是他一直想忘记,却一直都忘不了的容颜,也是一直想记起,却一直都记不起的誓言,那誓言里说:永不相负。
             原来是这四个字啊……殷殷如在耳边,只是被鲜血染红。
             他恨她,不是因为阿蘅的死,而是因为,她背叛了最初那个善良的青璃,她曾在凛凛寒风中递给他干粮,手指与手指接触时候微温的触感,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
             而她亲手杀死了那个青璃,她杀了那个永远守在他身边答应永不离开的青璃,他因此怨恨她,永不原谅。
             直到这一刻,他的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抬起那张酷似她的面孔,质问于他:“……是否让我的弟弟如同父亲您当初一样,停妻再娶妻?”他才忽然明白多年前她的怨恨与他的荒唐,他忽然想起那双守在窗外的眼睛,她答应过守在他的身边,就真的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直到死亡将她带走。
             而他答应过的永不相负,却在岁月的流转中变成一个惨烈的笑话。
             他的眼中落下泪来。
             他抚着女儿的长发,惆怅地想起,她不是他的妻,从来都不是……二十年,他没有给过她这个名分。
             他以为他永不原谅的,他以为他早已忘记的,却原来,他只是穷了一生的心力来记住她,记住那个怨恨的女子,她是他心上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一念未了,喉中腥甜。
             乾化十六年春,沈皇后因言获罪,沈太师吐血身亡,皇帝十分后悔,亲自接沈皇后回宫,亲自行子侄礼为沈太师守灵,配饷太庙,沈越的牌位被安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芸芸众生,世间流传他与博陵长公主的恩爱,再没有人记起,曾经有一个如莲的女子,依依走过江南的春。
             记得的人都已成灰。
             (完)


        7楼2010-01-0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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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F


          8楼2010-01-0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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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占sf再看文 - =


            9楼2010-01-09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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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


              10楼2010-01-09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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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看哦~~
                加油奥~~


                12楼2010-02-12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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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笔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4-03-21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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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可以转吗?@青语yesi 会注明原作者的。


                    IP属地:上海15楼2015-07-05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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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的人都已成灰 这一句真的伤了


                      16楼2015-08-08 21:04
                      回复
                        渣男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7-01-17 23:33
                        回复
                          哪来的弟弟,难道沈太师又再娶?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7-10-06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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