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真与善
师徒二人同用散文化笔法,在清新秀美的风俗画面中摹写小儿女的情态,为什么效果却相去天渊?为什么沈从文能看穿人世繁华,发现人类天性中无法消弭的忧伤和寒冷?为什么汪曾祺明知人生厄难重重,却又小心规避,着意去摹写梦幻般的纯美,给读者心灵带来暖意?让我们从他们对“善”的不同理解说起。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说:“我们得承认,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入‘向善’的力量。”11 汪曾祺在《又读〈边城〉》一文中引用这句话,以证明沈从文创作《边城》是想留驻美好,让它长存、常新,以利后世,并进一步坐实他关于沈从文是一个对我们这个民族、国家和人民充满感情的“蔼然仁者”的论证。但沈从文的“向善”文学观就是儒家功利主义文学观吗?或许我们首先必须对“善”进行甄别。
沈从文的“善”的着重点不在济世,而是要让读者从作品得到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什么是更深层的理解?就是 令人不满足于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而须超越普通动物的打算,向抽象发展,把生命引导到一个崇高理想上去。如何通达抽象理想?美。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却显示着一种圣境。能捕捉到这种美的圣境的人,必如中毒,若受电,喑哑萎悴,动弹不得,从而得到永生的快乐。这种令人永生的美就是至善。所以沈从文说:“美就是善的一种形式。”12 美的创造首推文艺,因为文艺的形成正为满足生命扩大、延长的愿望。
沈从文要修建人性小庙,当然要远离光怪陆离的都市,建基于未受现代文明浸染的湘西。所以,人们都说沈从文用湘西的淳朴映衬都市的堕落,在乡下人身上,他寄寓着民族品德重造的希望。可他正因为厌恶了湘西杀人如麻的现状,才孤身闯入北京的,怎么可能还把湘西当作铸造圣境的地基?于是,他筑造“边城”。《边城》创建“边城”这一世界,世界开启出存在者之存在,或者说本身自行遮蔽着的存在者整体在作品中被澄亮了。这种开启、去蔽就是真。真是指真理,而不是真实。真理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之无蔽,真实是现实维度上的主观与对象的符合。从真实角度讲,沈从文当然美化了湘西,作品是不真实的。但从真理的角度说,边城既不是对地理湘西的临摹,也不是沈从文臆想中的民族品德重造理念的具体化,一切现成之物在此之中都成为非存在者,它是在拔除了种种非本真状态后,使湘西作为最本己的能在打开。如此,这一世界所开启的就不是现成存在者湘西,它使存在者整体现身在场,因此,它就是存在者整体,就是人类本身。灾祸和福祉,诞生和死亡,热爱和隔膜,等等,这些人类存在形态聚集在边城周围,走进了存在的光亮。当然,地理湘西那片神秘的大地毕竟是翠翠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是《边城》把这片大地挪入了“边城”这一世界的敞开领域中。世界不能翩然飞离大地,它把自身建基于大地,大地离不开世界的敞亮,它穿过世界而涌现出来。《边城》正是世界与大地相“争执”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存在者整体之无蔽的真理被争得了。真的现身,就是令人眩目的美。《边城》令人“得到永生的快乐”的美,正源自它的真。
原来,存在整体之无蔽竟然是神话。不信你看,小说是这样开始的:“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个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不正是神话的标准讲法?莫非神话竟是积淀在人类基因中最本真的讲述方式?“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人们建造起了白塔(《圣经》对沈从文的影响不可低估。他初闯北京带了两本书:《史记》和《圣经》),于是,大家便生活在神话的洞天福地中:“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边城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春节,小说着重写了端午。端午赛龙舟的鼓声、人声、鸭声,始终回旋在翠翠耳边,也响彻于小说的始终。节日的狂欢彻底驱走了现实时空,这是一片神的领地。
但是,边城决不是现成在手的世外桃源,一只巨大的黑手攫住了翠翠们。黑手生长在存在的最本己的能在中,天裂不补,此在无法回避,或者说,此在竟不得不背负着阴影同行。而且,此在存在于无蔽中,黑手的力量更加刺目、更为本质。这只黑手就是命运。命运显形的方式是多端的,或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多么深的隔膜啊,就连深爱者都无法表达心声,虽然人人皆善良得心无纤尘),或是爷爷眼看着翠翠走上母亲的覆辙却无法援救,或是死亡阴影的笼罩(翠翠想:“假若爷爷死了?”)。面对命运逞威,人们束手无策。于是,白塔倒了,爷爷死了,二老走了,翠翠在无望地等待。翠翠孤独等待的身影正是孤苦无告的人类最令人心碎的剪影。小说的结尾,坍圮的白塔修好了,可是昔日能够重来吗?
意欲超越普通生物的命运,在感性中抽象,在形而下中探寻形而上,在短暂中寻觅永恒,在有死中祈求永生,在溷浊中追求圣境,沈从文便着力建构此在的真,想留驻永恒的美。未曾料到处于敞亮之中的存在者整体本身竟是无根的、残破的、冰冷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惨淡的循环啊。沈从文的神话都是冷的,因为生命是冷的。但正因逼视冷的勇气和胸襟才成就了他及他的作品的深和大。